他这一招够绝--他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ot;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ot;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ot;&ot;别信那套!嘛叫哥儿们爷儿们?不过为了给自己助威。轮到两人分一块肉时,刀尖又专往哥儿们身上要命的地方捅。&ot;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ot;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ot;&ot;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ot;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份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柜的面前就不同以往了。
四 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ot;进北门出南门&ot;那股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荡。住在这儿的多是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糙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
这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野市,俗叫&ot;南市&ot;,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的&ot;金、瓶、彩、挂&ot;,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ot;黄雀叼帖&ot;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是主儿。河有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数&ot;三大块儿&ot;--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ot;安座子&ot;已久的老江湖(&ot;大块儿&ot;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ot;大块儿&ot;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she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ot;化食丹&ot;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儿表演&ot;小刀山&ot;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长的大杉篙拿大顶时,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ot;戴爷给你换个左眼!&ot;开弓一打,&ot;啪!&ot;地把一个泥球she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ot;戴爷,咱哥儿们麻烦您来了!&ot;玻璃花拱拱手说。他此时气不壮,说话时精神也不足。&ot;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ot;戴奎一咧大嘴叉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桔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幅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死崔好像看见了戴奎一心里怎么拨棋子儿。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帮忙,就会挤着玻璃花对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决不敢再跟傻二明着较量,而且已经几次计划着,派几个小混星子暗中对傻二下手。暗着干向来比明着干能成事。只要把傻二弄残,玻璃花就会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来。故此,必须设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场。如果戴奎一赢了,就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没能耐,借刀杀人,玻璃花的脸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赢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毁了他的名声,还会有玻璃花的好?想到这儿,他就拿话激戴奎一:&ot;戴爷,听那傻巴说您根本算不上咸水沽人。&ot;&ot;怎么讲?&ot;戴奎一没听明白这话是嘛意思。&ot;那傻巴是咸水沽人。他说,咸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ot;死崔说。&ot;我听不懂你的话。&ot;戴奎一说。死崔含笑道:&ot;就是骂您呗!螃蟹的骨头长在外边,肉长在里边,外硬里软,不过看上去挺硬罢了。您先别生气,那傻巴还有话,--他说,要论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谁也顶不住他的辫子,您的弹弓子不过是小菜儿!&ot;对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对方的要害。看准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虽然人高块大,心眼并不比针眼大。他更懂得,嫉妒这东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辈嫉妒同辈,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乡还嫉妒同乡。--没听说过,山海关一个名厨子会嫉恨起广东一个卖字画的,哪怕这舞笔弄墨的家伙比他名气再大。果然,戴奎一的胸膛里盛不下这几句话,气得骂开了。死崔火上再浇油:&ot;人家都管傻巴那辫子叫&039;神鞭&039;!&ot;这&ot;神鞭&ot;是他为了气戴奎一,顺口编出来的。&ot;嘛叫&039;神鞭&039;?&ot;戴奎一吼着。他心里的火顺着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脖子、太阳穴上的面条粗细的青筋,根根都鼓胀起来。&ot;他说,只要是凡人,想抽谁就抽!&ot;死崔说着拿一双乌黑的小眼瞅着戴奎一发怒的脸。他要眼看着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烧透了才成。戴奎一大叫道:&ot;他是神仙,我也把他she下来!&ot;说着,把腰间的弹弓取在手,扭身来一招&ot;回头望月&ot;,把两个泥弹儿连珠she上去。只听天上&ot;啪&ot;一响。第二个泥弹儿飞去得更急,直把第一个打得粉碎。玻璃花拍手叫道:&ot;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脑袋成漏勺!&ot;戴奎一听了,脸上立见笑容。他叫徒弟进屋取出一个缎面绣花弹囊,再从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装满袋囊。戴奎一转了转眼珠,进屋拿了两个铁弹丸掖在腰间,便走出屋来,带着两个徒弟,与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墙挺高,上边只露出三两个青瓦顶子。几棵老枣树黑紫黑紫,没发芽儿,带刺的树杈,密密实实罩在上边。院里没动静,树上没鸟叫,烟囱眼里没有烟往外冒,倒像什么奇人怪客住在里头。有人给玻璃花壮胆,他顿时精神多了。上去&ot;啪!啪&ot;拍门,扯着脖子叫喊:&ot;耍狗尾巴的,三爷找上门儿来了!&ot;砸了一会儿,毫无响动。他找了半块砖刚要朝门板砸去,忽听一个哑嗓音:
&ot;我在这儿!&ot;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是那件蓝布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蹿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ot;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ot;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ot;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糊涂,赶巧碰您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ot;&ot;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039;稀里糊涂&039;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告明白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ot;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