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曾要离开这里,便说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种种情势,思考着他自己应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为了要与联合战线的人取得联络经常去上海,但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决然付诸行动。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观望态度,感觉受到无言的叱责,觉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于是道别的时候到了,曾用力握着太明的手说:&lso;抽象的理论已无济于事了,要救中国只有实际行动。你也快一点从观念之塔走出来,找出一条你自己应走的路,这是攸关将来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并非别人的事。&rso;太明听了这番话无法回答。他对于这位同乡的、富于信念与行动的前辈,自己却无法跟随他的这种性格感到悲哀,他只有欢送曾启程。
囚禁之室
抗战,以及国共合作,时代的潮流滔滔不绝而动。过了年,到了二月发生西安事件。笼罩着全国的乌云,延长到紫金山上了。花开的春天,而不安的气氛却浓厚,人心骚然。
一天夜里,太明睡梦中被人叫醒,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三、四个陌生汉子。
&lso;谁!&rso;太明正要叫时,却被发自稳重而有自信的声音制止:&lso;我们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礼,但有点事情需要调查,请随我们去一趟。&rso;果然制服的肩章闪着冷峻之光,他递出的名片印着特高科长的头衔。
&lso;要来的事终于来了!&rso;太明以全身直觉到了,但心里反而镇静起来。
&lso;好,我随你们去,不过,我收拾一下,请稍候。还有我的妻子尚未回来……&rso;&lso;夫人吗……呃,是吗?总之,我们等一下。&rso;特高警察科长从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绅士般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压,太明立刻判断不可让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时淑春回来了。她显然立即了解事态,但并不慌乱。他简单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说:&lso;让各位久等了,我们走吧!&rso;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带上的汽车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弯过几条路继续跑着。对太明来说,令他觉得那是不会再回来的,遥远的路程。他的头脑冷静,像陷入地窖里似的一种丧失感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坐在他旁边的警察的体温经过衣服传到太明身上,使他觉得人的可亲。
不久车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区的一角,一栋古老建筑物前停下。那并非首都警察厅。而是一处与外界隔离的特殊场所。
那建筑物里非常的阴气沉沉,进入门内,在暗淡的灯光照着的走廊,如走向地狱的通路般静悄悄的长长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后监护着走过长廊,经过一室又一室,被带到里面的一室,那里大概是调查室。放着一张威吓般的很大办公室。科长在桌前坐下,请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开始审问。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里时,对于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个预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显然由于他是台湾人,跟这点有关系。一经审问,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分,自从到大陆以来,他从未想到要掩饰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尽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对于建设中国诚挚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态度,显然使科长很感动。不过,他的同情和&lso;当局的方针&rso;是两码子事。科长说:&ldo;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做间谍的人。但是,我无权释放你,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lso;结果是无望获得释放。经过一番审问后,他被带到另一房间里软禁,卡一声下锁了。天花板、墙壁都发黑,布着蜘蛛丝的阴森斗室他一个人被留下时,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会隔离,不论他如何挣扎,也没有办法。
那像贮藏室的房间,放了一张旧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昏暗的电灯照着。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叹息,心里想着自己突然遭遇到的这环境的激变。又想到这时可能还有许多台湾人的政府官员,正遭遇着跟他一样的命运。为什么只因为是台湾人,便要遭受这样的迫害呢?他想起曾临走时所说的话:&lso;这并非别人的事,是攸关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rso;──但他没有想到这时期会来得这么快。那么,究竟是谁去告密他是台湾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吗?她不可能这么糊涂。那么是谁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些警察究竟是几时从哪里,像烟一样的侵入的呢?太明想着但什么都搞不清楚。
他钻入臭气薰人的脏被窝里,想着,想着,本想使疲乏的头脑休息,不论如何,但无法成眠。被窝的臭味过了一会儿便不大感觉得到了。他关掉电灯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担心着女儿紫媛,紫媛已经四岁了,平日由女佣阿妈和太明照顾着,几乎没有获得母爱,近来他的妻子才有点得到孩子的亲近,这也是因为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他的妻子偶尔对孩子有趣地逗着玩。不过,紫媛还是会想念父亲吧。这样一想,太明因为爱孩子挂念着她,心里感觉更难受。四周静悄悄的,臭虫爬来吧,感觉很痒。辗转反侧之间天亮了。他起来看见臭虫咬过之迹如铜币大小的红肿。他以为次日可能会再审问,一整天空等待着。而除了狱吏送饭来之外,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只有从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里暗淡阴冷。想看书也没有书,想写点杂记又没有纸。心里思考着种种事情,但思想却归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