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们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崩离析!”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另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备向我英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cháo。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了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的身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黄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淋淋的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门口的…………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fèng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大门,望着门fèng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