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吾尝默省吾国今日文学界,即以诗论,其老者如郑苏盦、陈三立辈,其人头脑已死,只可让其与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旷观国内,如吾侪欲以文学自命者,此种皆薰莸之不可同器,舍自倡一种高美芳洁(非古之谓也)之文学,更无吾侪厕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见听,则请他方面讲文学革命,勿徒以白话诗为事矣。(廿四日)
吾作一长书答叔永,可三千余言,为录如下:
叔永足下:
本不欲即覆足下长函,以不得暇也。然不答此书,即不能作他事,故收回前言而作此书。
足下来书忠厚质直,谆谆恳恳,所以厚我者深矣。适正以感足下厚我之深,故不得不更自尽其所欲言于足下之前。又以天下真理都由质直的辩论出来,足下又非视我为&ldo;诡立名目,号召徒众,以眩骇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rdo;者(老梅来函中语),若不为足下尽言,更当向谁说耶?
足下谓吾白话长诗,为&ldo;完全失败&rdo;,此亦未必然。足下谓此&ldo;不可谓之诗。盖诗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词句,非如宝玉所云&lso;押韵就好&rso;也&rdo;。然则足下谓吾此诗仅能&ldo;押韵&rdo;而已。适意颇不谓然。吾乡有俗语曰&ldo;戏台里喝彩&rdo;,今欲不避此嫌,一为足下略陈此诗之长处:
第一,此诗无一&ldo;凑韵&rdo;之句(所谓&ldo;押韵就好&rdo;者,谓其凑韵也),而有极妙之韵。如第二章中&ldo;要&rdo;&ldo;到&rdo;&ldo;尿&rdo;&ldo;吊&rdo;&ldo;轿&rdo;&ldo;帽&rdo;诸韵,皆极自然。
第二,此诗乃是西方所谓&ldo;satire&rdo;者,正如剧中之&ldo;edy&rdo;,乃是嬉笑怒骂的文章。若读者以高头讲章之眼光读之,宜其不中意矣。
第三,此诗中大有&ldo;和谐之音调&rdo;。如第四章&ldo;今我苦口哓舌&rdo;以下十余句,若一口气读下去,便知其声调之佳,抑扬顿挫之妙,在近时文字中殊不可多见(戏台里喝彩)。又如第二章开端三十句,声韵亦无不和谐者。
第四,此诗亦未尝无&ldo;审美&rdo;之词句。如第二章&ldo;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rdo;;第三章&ldo;这都因不得不变,岂人力所能强夺?&rdo;……&ldo;正为时代不同,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rdo;;第四章&ldo;老梅,你好糊涂!难道做白话文章,是这么容易的事?&rdo;此诸句哪一字不&ldo;审&rdo;?哪一字不&ldo;美&rdo;?
第五,此诗好处在能达意。适自以为生平所作说理之诗,无如此诗之畅达者,岂徒&ldo;押韵就好&rdo;而已哉?(足下引贾宝玉此语,令我最不服气。)
以上为&ldo;戏台里喝彩&rdo;完毕。
&ldo;戏台里喝彩&rdo;,乃是人生最可怜的事,然亦未尝无大用。盖人生作文作事,未必即有人赏识。其无人赏识之时,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对得起自己,全靠此戏台里之喝彩耳。足下以为然否?
今须讨论来函中几条要紧的议论:
第一,来函曰:&ldo;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rdo;此大谬也。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案头适有放翁诗,略举数诗如下:
一
温温地炉红,皎皎纸窗白,
忽闻啄木声,疑是敲门客。
二
少时唤愁作&ldo;底物&rdo;!老境方知世有愁。
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
三
太息贫家似破船,不容一夕得安眠。
春忧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过年。
四
不识如何唤作愁,东阡西陌且闲游。
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