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贝勒过来了。他们打了胜仗,生擒了刘兴贤作证,杀尽了明兵。济尔哈朗兴冲冲地面带笑容,阿巴泰的脸又沉下来。骑兵们连忙给王爷让路,他俩就站在了刘兴祚的面前。
阿巴泰突然发作,跳起来照刘兴祚脸上狠狠一拳。他心里有一个狂暴的声音在怒吼:你不肯拿出本事跟我比试!你瞧不起我!到死也瞧不起!混蛋透顶!
已经死去的刘兴祚经不住这一拳,扑通倒地。济尔哈朗眼里泛上一片恶意,喝道:扔掉!喂狼!
兵士们一拥而上,他们早看中了刘兴祚护身的上等甲胄丝质衣袍。片刻争抢,剥光了他身外的一切,他便如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赤裸裸地躺在寒冷的大地,斑斑血迹,像是几朵绚丽的红花覆着白皙的身躯。
济尔哈朗暧昧地笑笑,说:怪不得叫刘爱塔!阿巴泰盯他一眼,冷如寒冰,使他赶忙换了话题:咱们回去交令吧,载上他的尸体
等一等,贝勒爷。库尔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面前,满头是汗,口中仿佛还在喘气,既已杀了,何须载回尸体?
阿巴泰问:汗有新旨意?
库尔缠头也不回地望着刘兴祚的尸体,答非所问地说:有我作证。他突然转身,边走边脱衣甲。他细心地给刘兴祚穿上自己的长袍,又顺手拽过两匹马,推下马上兵勇,夺来马鞍上的被子,抱起刘兴祚放在被子上,命令道:挖坑!
兵勇们都知道他是大汗的侍从,谁敢违拗?坑挖好了,库尔缠最后看了看刘兴祚的脸,那上面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宁静。他叹口气,合上死者的双眼,用棉被裹好尸身,下葬了。
济尔哈朗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阿巴泰却装作没看见,吩咐部下检查战场,有没有漏网敌兵。
哇呀!一声怪叫,查看战场的兵士扑通倒地,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突然跳起,嗬嗬怒吼着,像受伤的猛虎,一头撞进金兵最密的人群,抡起铁棍乱打乱杀。金兵大惊,纷纷举刀上前围攻。
轰隆隆!一声巨响,土裂泥飞,铁屑四散,金兵一片呐喊!
轰隆隆!又一记巨雷,这发炮弹打到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
紧接着,噼噼啪啪!嗵嗵!轰隆隆!声响不绝,震耳欲聋,是西洋大炮、佛朗机和火铳的骇人齐she。刹那间,尘土飞扬,硝烟弥漫,人喊马嘶,金兵完全被打蒙了!
阿巴泰勒住惊慌的马,沉着下令:吹角集队,撤!他一扭头,发现总是平静愉快的济尔哈朗脸上罩满乌云,眼睛直冒火,便问:是他吗?
济尔哈朗咬咬牙,恨恨地说:就是他!
四年前的宁远大战,许多八旗名将死在他的西洋大炮之下,济尔哈朗也受了重伤。今天相遇,仍然得避开这个可怕家伙的锋芒!这口气,怎么忍?
库尔缠低声叹道:怪不得人说孙家兵不可侵!
阿巴泰又有些兴奋了:南朝人也真怪!熊包的连缩头乌龟都不如,厉害的又胜过深山猛虎、大海蛟龙!
金兵撤走了。满地尸体的空旷战场上还飘着硝烟、浮着尘埃,只有那浑身是血的大汉,还没命地挥舞着铁棍,向虚空用力砍、击、抡、扫,嘴还在狂野地吼着:
杀!杀!杀!杀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有人架住他的铁棍,他怒吼一声,跳起来抽棍就打,一棍扑空,背后好几个人抱住他,夺下他的武器。
孔有德!
大汉一愣,转着脑袋四面搜寻。这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天上?他拼命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顿时被面前的神奇景象惊呆了:
一团紫雾弥漫,一片红云缭绕。云雾中一匹金色的神马,驮着一位威风凛凛、金光闪闪的神将,从天上缓缓下凡。他从戏文里、年画里知道,这就是托塔李天王!神仙竟知道他的姓名,竟亲口唤他!孔有德说不出的惊喜和惶恐,扑通跪倒,连连叩头:
弟子孔有德,拜见大仙托塔天王!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知道是因为夕阳、烟尘和下坡的大路,造成这位杀得发昏的大汉的错觉。
白马上的将军跨下雕鞍,走近来,又说道:
孔有德,你静静心,不认识我了吗?
孔有德一哆嗦,这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受听。他愣住了,用劲摇摇头,目光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终于看见了面前的人:内束衷甲,外罩红袍,头上红顶缨玉簪瓣明铁盔,脚下护甲短靿靴,四十七八岁年纪,疏疏的五绺髯使长方形面容透出一团书卷气,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与高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阔嘴相映衬,是一张集中了智慧、精明和才干的相貌,一旦微笑,又如春风拂人,温和慈祥。对着这样的微笑,孔有德双腿一软,跌坐地上,如同见到亲人,放声大哭。
将军安慰地拍拍这位浑身血迹的辽东大汉的肩膀,直起身环顾四周,微微叹息,转脸问身边的中军官:只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