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
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ldo;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rdo;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ldo;谁告诉你的?&rdo;
&ldo;啊?&rdo;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ldo;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rdo;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ldo;过家家儿&rdo;,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ldo;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rdo;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糙,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糙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糙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ldo;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rdo;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ldo;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rdo;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ldo;英子,你几月生的?&rdo;
&ldo;我呀?青糙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rdo;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ldo;小桂子呀&rdo;,秀贞说,&ldo;青糙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rdo;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ldo;小桂子。&rdo;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
&ldo;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rdo;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rdo;我问。
&ldo;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rdo;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ldo;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rdo;
&ldo;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rdo;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