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奴回到家时仍然气得牙齿打颤,眼皮也跟着起哄似的跳。母亲又不在家,夜不算浅了,她一定又去白石文那里了。美奴想起母亲便气上加气。如果不是因为她,美奴不至于和张多多厮打在一起,不至于不去上学,白石文也不至于遭到别人的非议,镇长也不会来劝她看住母亲。她是祸根,不仅是他们家的祸根,而且是整个芜镇的。
美奴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她宽额头,头发又黑又密,眼睛又明又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使脸蛋两侧的美人沟更加柔和,如果不是因为愤怒面目有些紧张外,她的美几乎无可挑剔,这种美也是那个叫杨玉翠的女人给予她的。但她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仇恨。父亲也许已经到了酒田了,他上了岸果然会去坐酒馆吗?
美奴关上门,踏着夜色去白石文的宿舍。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了,没熄灯的几座房屋就像黑夜中几朵妖冶的花在开放。白石文的宿舍在学校的西侧,很矮的一间屋子,过去敲钟人曾住在这里。美奴远远就望见了那儿的灯火。她走向窗口,她还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悄悄把鸡内金放到窗台上。那时窗台黑着,而现在却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坐在老师对面的一把木椅里,歪着头,满目温情。白石文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频频点头,还不时抿嘴笑笑,完全像个不更世事的孩子。美奴心中的怒火燃遍全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像神话中闹海的哪吁一样英气勃勃地出现,可惜她手中没有拿戟。
&ldo;美奴,你也坐下来听听,这故事有意思得很,三块黄米饼子就换回了一个俊俏的媳妇。&rdo;杨玉翠眉飞色舞地说。
白石文有些尴尬地起身给美奴让座,美奴并不正眼看他,她只是对母亲说:&ldo;你还想让镇长第二次去咱家吗?&rdo;
杨玉翠的眉梢掠过一丝不快,她叹口气说:&ldo;这个镇子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管我,我还不想睡呢。&rdo;
白石文说:&ldo;那就回去吧。&rdo;
杨玉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ldo;人和人在一起说说话可真敞亮,明天我还来。&rdo;
白石文送她们母女出了门。美奴一直飞快地走在前面,她听见母亲半是小跑地跟在身后。进了家,美奴闩好门,杨玉翠累得满面排红,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炕上。她说:
&ldo;美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rdo;
&ldo;你别跟我说话,我恶心。&rdo;美奴说。
&ldo;听说那三个外乡人又撑着船来了?索了什么东西走了?&rdo;杨玉翠问。
美奴心想,你那耳朵倒挺机灵的嘛,什么事都知道,看来是装疯卖傻,这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ldo;人家给摆了酒席,还炖了鸡,正吃着呢。&rdo;美奴忽然又很想跟她说话了。
&ldo;那他们今夜要留在镇子里了?&rdo;杨玉翠一骨碌坐起来,颇为精辟地说,&ldo;他们这是秋后肚子里缺油水了,来这里开荤过年!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天不可!&rdo;
美奴说:&ldo;那就是存心糟践人家来了?&rdo;
杨玉翠从鼻子里&ldo;哼&rdo;了一声:&ldo;连吃带拿,看着吧,走时也不会空着手。&rdo;
美奴也从鼻子里&ldo;哼&rdo;了一声,算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那一整夜她们再无话可说。两人相安无事地躺下,睡得很舒展。第二天早晨美奴一醒来,杨玉翠就对她说:&ldo;我梦见咱芜镇的天空压着一片很大的黑云彩,许多女人包着黑头巾在一起收拾一条破船,还笑着,你说收拾破船有什么好笑的呢?&rdo;
美奴并不在意地&ldo;哦&rdo;了一声,便惯常地趿上鞋去码头了。
十
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打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ldo;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着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rdo;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浑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当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ldo;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rdo;美奴心中想着,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ldo;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rdo;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ldo;我不想补课。&rdo;美奴说,&ldo;不用你来操心我。&rdo;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ldo;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rdo;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ldo;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好,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rdo;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ldo;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来可别嫁个屠夫。&rdo;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好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ldo;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