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个没有能力手段的人。快二十年前,他初掌荆州,就迅速平定了当时那里割据的贼寇。而后四周虽是乱象横生,荆州在他手里励精图治拥兵自重,居然躲过了大多战乱,沃野千里,士民殷富。可惜那样一个人,在治世自然是上佳的二千石[4],甚至三公宰辅之才;但在这个乱世,寡断优柔而不思进取,纵使能有仁爱之名,只怕最终也难免引祸上身,殃及治下黎民。何况刘表近年身体渐差,志气愈发消磨,而刘备虎踞于荆州内部,孙权鹰视于身侧江东,都对那块战略要地跃跃欲试,端看谁能找准时机先下手为强。此次若可平定辽东,则征荆州便无后顾之忧……而且,大军既已劳师动众远征至此,只怕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ldo;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rdo;[5]郭嘉躺在榻上心绪紊乱无法入眠,不由喃喃念出声。潜于荆州的手下细作曾传回这条童谣,初看似无稽,细细揣摩却令人深思。建安八、九年开始,荆州已略露颓象,刘表外宽内忌,兼惑溺于妻室蔡氏,良才不得进用,虽仍有蒯良蒯越文聘等能臣良将支撑大局,但人才已无可挽回的渐趋凋零。想到这里,郭嘉微微一笑。自投曹公,不觉居然已是十年有余。从当日身周强敌窥伺苦苦支撑,到现在尽有中原新平河北,几乎无战不克,快意疆场。至于朝政州郡诸事,曹公也是威重令行,锐意进取,并非刘表袁绍的优柔寡断滥施恩德可比。最难得的是曹公与自己都是不拘小节的脾气,对时事兵事的见解既时常相合,平日话语间又极是投契,所以虽然有主从的名义,但私下相处间更似忘年之交。然……也正是因此,那张不怒而威面孔之后的其他心思,十年下来自己也是再清楚不过。
严明军令之下,营地不见喧哗,夜色寂寂,雨声潇潇。帐外隐有芦笳声细细,悠长苍凉,在雨中若即若离飘摇着。连绵淫雨阻了大军前行,多拖得一日,军中锐气便消磨一分,而后方也便多一分变数。
如今曹公虽未明言退兵之意,但今晚话中已露出愁闷形状。若不能有进军的良策,只怕下令回师是早晚的事。而曹公,虽能知人善任,机变无方,但毕竟已经历过太多背叛,且生性便本多疑忌……
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这句话忽然从脑中冒出,郭嘉不觉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嗤,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韩非这话,自己从小便读得滚瓜烂熟,其中道理岂能不深知。太史公叹惋韩非能在《说难》中将进谏人主之道写得入木三分,却仍不免囚秦而死,其实太史公自己又何尝不如是?所以,鸟应择木,人也应择主‐‐只是那还并不是最终目的。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6]郭嘉抿紧了唇。曹公虽然多疑,但并非不明理之人。如今,自己只怕也可以算的上能行&ldo;深计&rdo;而不被疑忌,自然正是应该直言不讳,剖明利害,以求建功立业之时。至于能做到多少……郭嘉拉了一下嘴角,把眉头顺便展开。世事如棋局,纹枰之上黑白错综难明。即使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羡霍嫖姚[7],又能算到每着棋后面的几步……不过是临机应变,尽力而为而已。说到棋,纵观大势当然必要,但目前急需弈出下面一手。郭嘉苦苦思索着,十指紧紧交叠在胸前,未消的酒意烧得手指有些发烫,里面脉搏跳得很快。多日来议事之时,进军的各种方案被一一提出也一一推翻。乌丸人与汉人相邻杂居已有多年,学到的汉人用兵之法本就不少;袁熙袁尚兄弟虽然兵败如山倒,但袁熙在幽州多年,民政军事都做得不说有功亦能无过;袁尚能依邺城固守数年,也绝非彻底的蠢材。傍海道如今积水泥泞不通,乌丸的兵力便都把守住各处要塞,先为不可胜之势,意图便是逼曹军行强攻关塞这种下策,或是无奈退兵。
据方舆图而做好的沙盘上,随着派往各处的斥候一一回来,有路可通的每处要塞都被做上了有重兵把守的标志。阎柔、牵招等人虽对此处所知颇详,但看到这种景象,也都不免束手叹气。
长城连绵,首尾可以守望相助,本是为拒外敌,但多年混战之下无人把守,自然不免被外族乘虚而入。此时若要设法攻出塞外,也着实令人头疼。纵有发石车云梯,坚固的城墙也是急切难破。而城下草木丛生地形崎岖,军队行进甚缓;反观乌丸一方,烽火只要一燃,大批兵力可以从各处自城上奔至。而当日于邺城攻袁家兄弟之时还能围城挖堑决漳水灌城,此时面对崇山峻岭,这种奇谋也没有用武之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但方今之时,又能有什么&ldo;奇&rdo;可出?在被倦意彻底吞没进帐内的黑暗之前,郭嘉很带了些挫败感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sivispace,parabel.
[1]辎重补给问题:据某军事白痴猫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错了请随便指出,但表打我),至少在后世,女真,蒙古等骑兵军队的补给问题是靠军队中携带的牛羊等牲畜,还有备份马匹的奶来解决的,甚至还有掳汉人女子平时供奸淫,饥饿时为军粮的做法……当然,每到一处现场掳掠也是少不了的。
虽然曹军显然也会每到一处靠搜刮地方供给【《裴注三国志&iddot;武帝纪(建安元年)》注引《魏书》: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但当时应该主要还是依靠后方运粮(参见董昭主持修平虏、泉州渠记载),而且携带牲畜等能跑的粮食是不可能的。当然辎重绝对不止粮食,还包括铠甲箭矢帐篷医药各种攻城器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