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暮色掩映下,一片死寂无声的岩漠中缓缓行来两道粗布麻衣身影,其一身形佝偻,行路颤颤巍巍,是花甲老者;其一身段颀长挺拔,隐有女子婀娜之姿,走近了看,却分明是一眉目俊秀青年,紧抿薄唇,面露不悦之色。
两人并不交谈,一前一後走在荒无人烟的塞外小径上,手里各提一空荡荡木桶,往此行目的地──距离边城百里之遥的一口泉井行去。
绕过几道曲折弯路,拐进岔路边口,稀稀疏疏的几丛灌木旁,一口青苔斑驳的古井寂然在目。
到得井旁,老者叹了口气,放下手旁木桶,弯腰俯身去够井绳。
一直沈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青年回过神,快步走到他身旁接过井绳:&ldo;我来。&rdo;
老者瞥他一眼,也不做声,退让开来给他接手。
年轻人俯身井沿,将木桶放下,汲满水再缓缓提上,老者帮忙一起将沈甸甸的水桶搁置地面。
水已打上来,老者提了自己那桶转身往来路走了几步,发现青年没跟上。
扭过头,看见他兀自怔楞愣站在井旁,瞅著井水里自己的影子发呆。
此时月渐升空,月华流照下水波荡漾,隐隐绰绰映出青年婉约俊美的眉眼,水光莹莹,给青年苍白面色涂抹上一层阴柔之美,依稀间雌雄莫辨。
他定定与水井中的自己对视,不觉伸手轻轻抚摸上脸颊,久久出神。
&ldo;……&rdo;老者再度叹气,终於打破沈默,&ldo;你年年这个时候都瞅著井底发梦,瞅出个子丑寅卯来没有?&rdo;
青年喃喃道:&ldo;年年这个时候……又是一年了。&rdo;
&ldo;你等的那个人想必不会来。&rdo;老者道,&ldo;充军至今,五载春秋寒暑音讯全无,你便该死了心。出了塞外,与中原又是另一番天地,从前再恩爱缠绵,也是落花流水。你看我,而立之年到如今,二十年煎熬啊。早些死心,也好过抱持期望最後落得一场空欢喜。&rdo;
像是给踩到尾巴,青年清丽脸庞掠过一抹惊惶,继而立刻若无其事掩饰。
&ldo;他不同。&rdo;他低低道,&ldo;他说过,要来找我讨债。这世上,要人记忆你一辈子的有时不是爱,而是恨。我知道他会来。&rdo;
老者不以为然摇头,想再说几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口。
这孩子5年前从王城流放至此边塞,日日念叨著会有人来找他。问他是不是家中娇妻,他说不是,但眉宇间又分明刻骨了缠绵相思。
初来那年他信心满满,做完杂活,闲来便北望王城方向,眼神憧憬发光;第二年、第三年亦如是,到了第四年,那眸光便眼见著淡了些。及至今年,他被押送来此服苦役的第五年将满,嘴中仍坚持说他等的那人会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眼底伤痛愈趋明显。
老者很想劝服他死心,但这五年来他苦口婆心说过何止下千回,收效甚微。两人给派到这百里之外取水,也只有一路无言。
&ldo;走罢。&rdo;老者终於开口,&ldo;你在这里将井水望穿,也望不回你五年前的模样了。早日回营,若迟了送今晚膳食,上头又要开骂。&rdo;
青年冷哼:&ldo;骂便随他骂去,秦惜打尚且不怕,何曾在谁面前软过气势?!&rdo;
又来了,这年轻後生怎就是不吸取教训呢,上次给李营官打了个遍体鳞伤,在帐里趴了足足一周才得以勉强下地,就是因为嘴硬不服输惹的祸。老者想著流放边塞五年,居然丝毫也没能磨掉这後生的傲气,其脾性之刚烈可见一斑。
他叹气道:&ldo;你不畏惧,我可是怕。轮值是要连坐的,算我求求你,咱们走吧。&rdo;
秦惜知他所言非虚,这几年一直劳烦这位姓邓的老者照顾,若因自己心情不佳连累他受波及,总是过意不去。
当下只得收拾好纷乱情绪,转身提起木桶,费力跟上老者步伐。
他周身功体已被雅重月废掉,从前轻而易举的重物如今提来,便如常人一般苦不堪言,白嫩手心早磨出层层血泡,触目惊心。
但那些并不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
水色薄唇紧紧抿起。
当年男扮女装的秀丽风流之态仍在,仰头凝月的面庞却多了一番相思入骨的惆怅。
五载春秋,桑田碧海须臾改。
说要讨债的那个人,当真还会来?
待走回营地,月头已升高,驻扎在边塞城堡外轮防的几十顶营帐次第燃起烛火,夜色中光华摇曳。
到得夥房,邓老用净水洗了手,忙忙碌碌开始切菜;秦惜心不在焉一旁看顾著灶火,几番走神,险些让蹿出来的火苗撩著了衣角,急急後退几步,一脸狼狈。
邓老挥挥手赶他:&ldo;今日看样子是无心做事了,你去休息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