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爸爸让开房门,这是在示意我进去。我沉默地走进他的房间。刚才我听错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当然了,他这种人从来不和人打交道的,怎么可能半夜把别人带到自己的房间?
爸爸站在地当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我尽量不去在意他的目光,转身拉过椅子坐下,面对着他。我从前很少来他房间,也从来不在他房间坐,因为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但我现在这个动作就是在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很多话,所以请你最好坐下来和我说话。
但爸爸还是用那种让我憎恶的目光死盯着我眼睛看,并不坐下。
突然,他张口说话了:&ot;你终于也失眠了!&ot;嘴角好像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我一惊,他是看见我眼睛终于也像他那样红肿才这么说的,他的语调里好像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失眠是爸爸的一个邪恶的预谋。
我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却在发毛。
&ot;哈哈!&ot;爸爸干笑两声,因为久不说话声音有点儿不自然,他嘲弄地笑着说,&ot;原来--原来终于还是躲不掉的!&ot;
我依旧不说话,心脏飞快地跳,什么躲不掉?
&ot;本以为可以不再见到你了,但你却突然回来了,你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自己会做噩梦吧?&ot;
我不答话。
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ot;那是因为,你的生命是一个--恶毒的意外!&ot;
我一阵眩晕,极力定住神,看见他脸上又露出那丝残忍的冷笑,他说:
&ot;一切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一切!但你真能承受得了这一切吗?&ot;
十五、诅咒
我早就该料到的,你终究也逃不了的!谁都逃不掉!嘿嘿,命运!残忍吧?残忍得让我忍不住要笑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的生命一直轻飘飘的,一直活在假象里。你从小就知道从我这儿拿钱,上学,恋爱,工作每走一步,你都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对下一步该干什么一清二楚。你以为生活就是那么简单,从来就不知道表面上秩序井然的生活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可这些掩藏起来的秘密终归是逃不了,到现在,你也完蛋了吧?
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噩梦,那个噩梦里的女人是谁?好,我就告诉你,你的生活表面之下掩藏的是什么!只有你经历过极端状态之下的被迫选择,你才会知道生命深处掩埋的是残酷、毁灭、邪恶,还有逃不了的诅咒!
这是你妈妈白卓和我年轻时干的好事!--你恐怕想不起来你妈妈长什么样了吧?她很漂亮,也很拿自己的漂亮当回事儿。但我们年轻那会儿,漂亮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资本,那时候讲究的是根红苗正。她不是根红苗正,她爸爸--也就是你外公--是个画家。我也不是根红苗正,你爷爷是资本家。我们两家是世交。国共内战的时候,你爷爷被黑社会绑票了,所有家产都败光了,全家人被迫搬到棚户区去住。本来很惨吧,但谁知解放了,我们家反而&ot;翻身&ot;了!这事谁也不知道,邻居都以为我们是逃难来的,只有白卓一家知道,但她们家人谁都没供出来,虽然&ot;反右&ot;时她爸爸倒足了霉。
我俩从小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小学中学都是一个学校。上中学的时候,&ot;文革&ot;就来了。我在学校不是革命派,也不是逍遥派,我知道自己家原来是什么东西,害怕成了众矢之的被人揪出来。白卓就更知道自己家是什么了,她也和我一样隐藏自己。那时候学校里最火的造反派是一个叫杨向红的小子,他爸爸是旧上海一个黄包车夫,十足的根红苗正。他也喜欢白卓。那时候的女孩儿都是一副革命大妈的土相,像白卓那样斯文、美貌、白净、身材又好的女孩儿很少见。但杨向红在学校里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欲,他那种革命积极分子怎么会瞧上右派知识分子的女儿呢?
但这些都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事儿发生在我们一同下乡的时候。
我们下乡的地方是东北山区,在长白山脚下,那个地方叫白河,同班分去的只有我、白卓和那个杨向红。
当时我和白卓还是半隐蔽的恋人关系,其实这完全是自欺欺人,每个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她是很爱娇的上海小姐,我们同一集体户的男生都很喜欢她,但只有我和她关系最亲近。那时不流行恋爱,我们也仅限于知道彼此喜欢对方,时常偷偷约会,但从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我们也满足于这种爱,虽然不是什么革命的爱情吧,但那是一种朦胧甜蜜的窃喜,只有我和她能分享。
那个杨向红到了广阔天地也没了顾虑,闲得发慌就开始追白卓。但白卓不搭理他,私下里跟我说,她最讨厌这种小人得势的粗人了。
我们去的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子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满族人,信萨满教。不过,经过解放后的破&ot;四旧&ot;,已经没人胆敢公开信什么宗教了,即使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村民也不得不在他们重要的节日里躲开我们这些外来人,举行他们从久远的过去流传下来的仪式。
但我们这些知青却好奇地躲起来偷看。我和同学曾经偷看过他们的祭神大礼,不过是一系列的请神仪礼,请一个叫&ot;金花火神&ot;的神仙,大概是从前长白山火山爆发时给当地村民留下的恐怖回忆,后来被人性化成了一个神仙。村民把这仪式叫排神大礼,他们唱着满语的咒语歌,还有手鼓伴奏的舞蹈之类的。仪式过程中要杀一头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的猪做牺牲,宰杀之前还要不停地问猪问题,猪凄惨地嗷嗷叫,他们便往猪耳朵里灌水。大祭司腰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铁铃扭动身体,有人说金花火神临坛了,大祭司就神神道道地装作被附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