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晚课,向迩没去,他在寮房前面的空地上画夜景,画板夹着数张笔记潦草的画稿,一并被他当作废纸扔在一旁。
他抬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天,挪动位置时不慎踢到脚边的小布鞋,低头一看,又想起白天那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橄榄枝抛得太不合时宜,那女孩之后再没有回来,连鞋子也不要了,留下孤零零的一只,躺在石阶上迎来夜幕。
寺庙寂静,向迩画了半张竹叶,想起不知所踪的爸爸。
向境之自白天打过招呼后便一直留在前殿,中途向迩去看过一眼,见他和住持对坐着交谈,身影背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因为在殿前留得太久,被一个沙弥赶回了后院。他尝试啃读住持准备的几本佛经,但都是看了一半就放下了,他清楚自己没有悟道的本事和耐心,不如不看不听,省的糟蹋了。
不过,这样枯燥乏味的环境,倒让他能沉下心来画上两幅画,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他正凭记忆重现白天瞧见的竹林光景,耳朵倏忽一颤,旁边传来一阵笨重的脚步声,他扭头:“谁在那儿!”
庙里点着灯,幢幢光影托着阴暗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身体,向迩最先发现她无意漏在外面的脚尖,再看自己身边那只小布鞋,他松了口气,问道:“你来找鞋子吗?”
等了约有一分钟,那小女孩总算愿意从那丛灌木林背后走出来。
她生得实在不好看,皮肤雪白,一张脸尖尖的,塌鼻薄唇,整张面孔全靠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挂着,掩在黑夜中直直望来时,叫人不免心生一些恐惧。
向迩有些惊讶,但不是为的她面容可怖,而是因为她两只脚都光着:“你的另一只鞋子呢,也掉了吗?”
那女孩微微收着下巴,眼珠子贴着上眼皮,想看他又怕看他。
向迩继续问:“你光着脚走,脚不疼?”
小女孩仍是不说话,但向迩观察到她的视线在游移,新的目标似乎是他面前的画板。但当他取下来,作势要递给她时,她却短促地尖叫一声,重新退到灌木丛后,看样子是又逃跑了。
疑惑这小女孩的来历,向迩心里疑窦丛生,画涂一半没了心思,一看时间晚课也该结束了,他整理完东西,踱步走去前殿。
刚跨过廊缘,耳边一声钟响,他一口气还未喘匀,迎面奔来一个火急火燎的秃头小沙弥,两人一时不察,撞了个满怀。
小沙弥抱着脑袋哎呦叫唤,隐约听见住持的声音,连忙拉着向迩往边上水缸后面一躲,探出半个脑袋和两只眼睛四处探查,见没人寻来,不由得松下肩膀,一屁股坐到地上。转眼见自己情急之下一道拉进来的香客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睛黑漆漆的,他大叫一声“妈呀”,秃头跟水缸撞了一撞,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你打哪儿来的?”小沙弥抢夺先机,当机立断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这会儿都熄灯了,你不能乱走。”
“我今天第一天到这。你呢,你也一点都不像这儿的人。”
“怎麽不像了?”小沙弥忙合起两掌,道声阿弥陀佛,抬眼见向迩眼里含笑,他怒道,“我真是这的人,不然你看我脑门儿,谁没事剃个光头啊!”
“那都熄灯了,你还在这乱跑?”
“我掉了东西,”小沙弥嗫嚅,转而反应过来,“你学我!算了,庙里一直没有新客,我来这第二天就能碰上你,算是我们有缘吧。”
“你是新来的和尚?看起来岁数不大。”
“我也不想做和尚,但是我家里人全没了,只剩我一个,还不如遁入空门,求个清净呢,”小沙弥蹲着往前挪了挪,悄声问道,“我问你,你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是不是一块儿来的?”
向迩眼珠子一转:“哪个叔叔?”
“就是长得特别好看,像电影明星的那个,哦他鼻尖有颗痣,脖子里也有一颗。”
“你哪儿观察来的?”向迩震惊。
“他刚才问我百步梯在哪儿,凑得近了,我就看见了啊,”小沙弥追问,“你们是一块儿,对吧?你叫什麽,打哪儿来?准备在这待多久?”
“百步梯在哪儿?”
“那边,”他指着前殿另外一头的小路,“沿着这条路往里走几十米,有两根特别大的竹子挡着,推开就到了。”
向迩囫囵说了谢谢,起身要往那百步梯去,叫不得回报的小沙弥拦住了,随口回道:“向,向往的向,我是向迩。”
言罢便小跑离开,留下小沙弥满脑袋浆糊地钉在原地,杵着下巴瞪瞪天,百思不得其解:这每年给寺庙捐钱的香客好像也姓向啊,难不成是这位小兄弟,可这也太年轻了吧。小沙弥摸摸锃亮的额头,只觉得更是烦恼了。
向迩照路线拨开那两大根竹子,心道这防护真够不牢靠的,抬头一看那百步梯,登时就愣住了。这梯似乎是早被荒废了的,石阶边长满杂草,甚至还卧着被砍断的半截树干。底下还有光能看见一二,越到上面越暗,根本不能确定往上还有多少阶。
向迩夜盲,已经有些瞧不清东西,开了手电筒往上照,没有发现人影,他叫了一声“爸爸”,半天没有人应答。
那小沙弥没有说谎,向境之晚课结束后的确问过人,来到十几年前自己攀爬过的百步梯。他一阶一阶地走,每走一阶就默念一遍,祈愿内容和当年分毫不差,不过“向迩平平安安,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