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迩倏地抬眼,同他视线纠缠在一块儿。
许久之后,楚阔叹气:“我猜对了。”
“要跟我说说吗,怎麽突然就觉得不对了,你和你爸爸不是一直以来都关系很亲密麽,我以为这是你们独特的相处风格,现在又是什麽情况,”楚阔掰着躺椅扶手,将毯子往上提了提,“突然剃头发也是这个,是吧。”
向迩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啊。我妈以前跟我讲睡前故事,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分成能说的和不能说的,有些适合烂在心里,有些是说出来才能解决,但我觉得说出来会更好受一点,不是有句话说快乐分享了,是双倍的快乐,烦恼分享了,就是二分之一的烦恼。”
一阵短暂的寂静中,向迩开口:“我今年二十岁了。”
楚阔异常配合:“嗯,二十岁,很厉害。”
“我发现有些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认为的一种常态,在别人眼里是不正常,可是我没有意识到这种不正常。”
楚阔被绕糊涂了:“你能说明白点麽,你指的具体是什麽,不正常又正常的,我没怎麽听懂。”
“我之前和爸爸去寺庙,在那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她叫小满,因为失手杀了人,她妈妈带她在庙里住了两年,一直过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被我打扰了。我那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我忽略了很多东西,想得太简单,无意中伤害了很多人。”
“我没有听明白,这和你现在的烦恼关联在哪儿?”
向迩提醒:“你先前说我像没有断奶的小孩。”
“我是这麽说过,怎麽了?”楚阔陡然闭嘴沉默,半晌扶住额头,“你在介意这个?我不是说你幼稚啊,我当时只是在调侃你,没有恶意,但没想到你记到现在,对不起啊,我道歉。”
“其实你也没有说错。”
前些天,向迩应周乐意的约外出吃饭,两人之间没了旖旎气氛,说话也轻松许多。周乐意向来心直口快,饭间看他偶尔回复简讯,到点时解释自己有视频约定,当即笑得前仰后合。
向迩,她有些恶意地笑,你觉不觉得你像个巨婴?当然了,是还没有完全进化的状态,所以还能拯救。不信?那你大可以出去问问,像你这样大的男孩子,哪有一天离不开爸爸的,每天行程要报备,吃喝拉撒都得按着程序来,难不成,你到时候结婚了,在床上的步骤都要你爸爸来教吗?
这些话像只巴掌从头扇下,向迩一时头晕目眩,忍着掀桌的冲动,惊怒地斥责她多管闲事,一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临走前,周乐意仍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他搭话:你叔叔找过我,你知不知道?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和陈冬青认识,他警告我别对你耍心机,看来你身份的确不一般。向迩,我不蠢,你叔叔既然是陈冬青,我就猜得出你是谁,你爸爸是谁。你也可以当我说废话,可能你以为你爸爸只是被冤枉,但这世界上的事从来没有你想的那麽简单,他既然没有猥亵那个小孩,那为什麽真相来得这麽晚,你爸爸入行那麽多年,哪个朋友不是地位举足轻重,他难道还是白纸一张,你叔叔的手又干净吗?可是你太单纯了,太容易相信人,可能在某一天,被人当成靶子都不知道。你还年轻,连我你都瞒不过,你还能瞒谁?
那天分别,向迩始终不能理解她话里的弯弯绕绕,但这不妨碍他意识到自己已被拆穿,被扔在她的眼底细细扫描的事实。
向迩觉得困惑,一直以来,他都倾向于自己终有一日能够长成稳重成熟的男性,有对力量与生俱来的憧憬和向往这一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自小活在父亲灰暗过去的笼罩下,踩着光明和黑暗的割裂线,有时分不清该往哪边偏移。那时他还太小,空洞乏味的人生中只有一个父亲,以为自己和爸爸是个共同体,因此和他一道受着屈辱。他控制自己不能跌进黑暗,但也无法全然理直气壮地待在阳光中,他一边扮演着体贴父亲的儿子形象,一边又在同学朋友间装得阳光潇洒,游刃有余,结果到头来,他快没法确定自己究竟是谁,是楚阔嘴里没断奶的小孩,周乐意说的“巨婴”,还是同学口中的“essse”。他真像个几岁大的顽劣儿童,找不准矛盾,只好以最拙劣的方式证明自己并不幼稚,例如心血来潮剃个寸头。
楚阔同样惊诧:“她真说你‘巨婴’啊,这也太过分了,哪有听别人说自己是巨婴还能笑嘻嘻的。欸你别听她的,我就觉得你很好啊,你和你爸只是跟其他父子不太一样,亲密了一点,但是也很和谐啊,谁说一对父子非得每天吵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才是正常,你别听她瞎说。”
向迩保留了其中一定的内容,楚阔也是真生气,一方面又因为自己和周乐意说过相似的话而心生愧疚,安慰的话一套一套的,最后问:“你其实很介意对吧,觉得我们说得过分,也不尊重你爸爸。”
不听人出声,楚阔有些着急:“真的对不起啊,我没有恶意的,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或者让我帮你做什麽事都行,前提只要不犯法。”
“没那麽严重。”
“那你还生气吗?”
向迩摇头,无法招架他女孩子似的撒娇道歉方式。
楚阔立即喜笑颜开:“我嘴巴有时候很坏,你听了心理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我好道歉改正。不过……我举手!我还能再问一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