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迩第一反应是向境之手机没带在身边,或是调在静音,而压根儿没想过可能是爸爸也学他赌气,憋着不肯出声。由此可见,向迩确实是恃宠生娇,气还是要生的,担心害怕也还是有的,可潜意识里又觉得爸爸总该多爱自己一些,他跑归跑,哪天想起回头张望,路蜿蜒也好,拐口多也罢,那出发地必然得站着人,那人除了向境之,是谁都不好。他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最爱耍赖,永远是那个小时候含了糖还哭闹着喊爸爸不爱我的小冤家。
再说算算时间,国内正是上午呢,多好的时候,这下被冷落,向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那信封捧在掌心翻来覆去,表面没什麽特别,两行寄信人信息写得明白:戴维斯。怪陌生的,向迩想破脑袋也没找出丁点熟悉感,却在左上角一点窄窄的位置找见两行字,指腹按着还有些微微的凸起,那内容翻译过来是“十年之约”。
向迩眉头皱得更深,他不再犹豫,拆开信封取出纸张,只一份,正文内容极少,他前后默读两遍,倏地起身挎包,夺门而出,叫门外你侬我侬的情人们惊着,趴到护栏朝下望,匆匆一眼,人已经失去踪迹。
率先发现国内有关向境之的新闻的人,是里欧。他不确定内容真假,就看一些评论也知道这事恐怕没那麽简单,更不确定向迩知道没有,如果没有,自己该不该提上一嘴。他正抓耳挠腮,突然收到一封邮件,对方自称是向境之的助理,之所以联络他,是因为向迩邮件不回,向境之担心他会冲动行事,接着又表示网络消息都是空穴来风,恳请他能尽量稳住向迩。里欧立刻回复,可他连发三封邮件,对方都像消失在浩瀚大海,再无回复。至于向迩,里欧在收到那邮件后就开始试图拨打他电话,可往后的十多个小时,他一次也没打通。
向迩赴英是突然之举,他联系了那位戴维斯医生,对方诊所的工作人员告知他预约已排至三天后,期间也许会有变动,请他提前做好准备。向迩这会儿哪有心思记挂三天后究竟是多少个小时,又是多少分钟,他收拾完行李,从床上捞起手机,没发觉黑屏是因为手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走前确保将必用的东西都带上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家门。
航班是临时定的,他被簇拥在一整个机舱的陌生人当中,局促和茫然是他目前唯二可知的状态。敲敲手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是关了机,这倒也合了他心意,他刚好需要一个机会来捋清脑袋里混乱的记忆。
向迩十岁那年,向境之消失了。
但说那是“消失”又不很准确,毕竟在小说里,像这样有预谋想丢弃孩子的情节数不胜数,可没有哪个人物会像向境之那样,消失后还在每月中旬定时打来电话,又在固定的三分钟后挂断,任凭孩子在那边哀求他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最后结局仍是冷冰冰的一串嘟声,双方如同探监会话。除了通话,每月还有两封信,里头可能是一张纸,可能两张,偏偏问候的话少之又少,每回向迩想从其中窥见绊住爸爸脚步的秘密,到头来都是一无所获。
向迩九岁了,脑袋算不上太愚笨,也称不上多伶俐,他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却不想承认,于是终日攀着家里阁楼的小窗,盯着远处那张庞大得可以包住整片阴天的十字架,想到小时候有人对他说: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
那时候,孩子哪懂什麽是谎言,什麽是威吓,他小小的脑袋里只记着“爸爸不见了”和“叔叔也不会要我”,便不敢再哭,胸口进气多出气少,慢慢地,他更不敢喘气,可胸膛仍像塞了只被拉扯不停的风箱,呼啦呼啦,就快破了。保姆看他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盯着自己,高兴地揪他脸颊和头发,嘴里“喔喔”叫着真乖,塞进他嘴里的牛奶偏烫得要命。孩子挣扎,又要哭,叫她如法炮制地再次恐吓,这次还加上撕扯头发,他疼得一直发抖,梗着喉咙拼命喝牛奶,嘬一口抖一记,后来张开嘴,口腔起泡,舌头又l红又l肿,第二天连整张脸都浮肿得不成人样。如若不是陈冬青来得及时,孩子的一条命大概就能断在这个年轻保姆的手上。
那时被掰开嘴唇的疼痛,向迩早记不得了,他甚至已经忘记那保姆的长相,却还牢牢记着她的那段话:你爸爸蹲大牢去啦,你要是再哭,就真的没有人会要你啦,没人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再这样子连你叔叔都不要你的了,听话一点,不许再哭了。我让你别哭了,别哭了!我让你别哭了!
手臂和脸颊上的掐弄应该是很疼的,所以他就算听懂了保姆的警告也还是再哭,哭着喊爸爸,起先还惦记一堆叔叔阿姨,最后只要爸爸,拉着保姆衣角说去找,好像没有爸爸他就要死掉。可她推开他,看他一头撞在木杆子上,又扑上前,拎着他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爸是变态!他不要你了,他蹲大牢去了,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他死了,死在牢里了!死了!
他不懂什麽叫“蹲大牢”,“死了”又是什麽意思,但他能够明白这一定是和自己的愿望相背的,所以原来亲切可人的阿姨才忽然变得那麽可怕,可他只是想要爸爸呀,没有爸爸他会睡不着,他想爸爸能来抱抱他,为什麽连这麽简单的要求都行不通呢。他很害怕,也很困,但是怎麽都睡不着,后来叔叔来了,他抱着他哄,说爸爸很快就能回来,又搓着他的手指说别害怕。可向迩太疼了,脑袋像被人扯着,要掉下半块来,他本来想着乖一些,阿姨和叔叔就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太疼了,实在太疼了,他不想哭,是因为真的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