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将这里的我同那奇妙房间隔开的,仅仅是一堵墙壁。我应该可以穿过这墙壁,通过我自身的力与这里深重黑暗的力。
每当我屏息将意识集中起来,便可以见到那房间里的东西。我不在其中。但我正看着它。
那是宾馆中一个套间。208房间。严严实实拉着窗帘,房间十分黑暗。花瓶中有足够的花,暗示性香气滞重地弥漫房间。门旁一座大大的落地灯,但灯泡犹清晨的月死白死白的。我定定注视着。注视时间里,由于某处透进一丝微光而得以勉强看出里面东西的形体,一如眼睛习惯于电影院的黑暗。房间正中的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瓶稍微喝了一点点的cuttysark。
冰壶里有刚刚割裂的冰块(依然棱角分明)。玻璃杯里有已加冰的威士忌。不锈钢盘子在茶几上显得冷清而孤寂。时间无从知晓。也许早上,也许晚间,也许夜半。抑或压根儿无所谓时间。套间里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耳畔传来其衣服的息率声。她轻轻摇晃玻璃杯,发出呢卿吮卿惬意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的细微花粉随着声响宛如活物般颤抖。空气的哪怕一点点震颤,都足以使这些花粉陡然恢复生机。淡淡的黑暗静静接受花粉,被接收的花粉使得黑暗愈发变浓。女子将嘴唇贴在威士忌杯上,往喉咙里吞了一点液体,然后要对我说句什么。卧室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影子隐约晃动。她是有什么要对我说。我在耐心地等待,等待她的话语。
那便是那里所有的。
我如一只在虚拟的空中飘浮的虚拟的鸟,从上面望着那房间里的情景。我将那光景扩大开来,继而后退俯瞰,复近前扩大。不用说,细部在这里具有很大意义。它们具怎样的形状,呈怎样的颜色,有怎样的感触,必须依序逐一确认。各细部之间几乎没有联系,温度亦已失却。在这种时候,我所做的仅限于细部的机械式罗列。可是这尝试不坏。是不坏。犹石块与木片的摩擦不久产生热与火焰,有联系的现实逐渐形成具像,恰如几个单音偶然的重叠使得一个音阶从似乎单调无聊的反复中产生出来……我可以在黑暗深处感觉出联系微弱的萌生。是的,这就可以了。周围寂静至极,他们尚未察觉我的存在。将我与那场所隔开的墙壁正如哈瞩一点点瘫软溶化。我屏息敛气。此其时也!
然而当我向那墙壁举步的一瞬间,突然响起刺耳的敲门声。仿佛被淮一眼看透。有人在用拳头猛敲房门。一如我上次听见的‐‐犹铁锤在墙上直直敲铁钉一般果断而尖锐。敲法也一模一样。间隔很短敲两下,接着又敲两下。我知道女子正屏住呼吸。周围飘浮的花粉随之发颤,黑暗大幅度摇晃。并且由于这声音的侵入,我那条好容易刚刚成形的通道一下子应声而断。
像以往那样。
我再次是我肉体中的我,坐在深深的井底。背靠井壁,手紧握棒球根。如同图像逐渐聚焦,此侧世界的感触重返我的手心。球柄沾汗沾得有点发湿,心脏在喉咙深处跳得正急。耳朵仍真切存留着刺穿世界般硬邦邦的敲门声。随即黑暗中传来球形门拉手缓缓转动的声音。
外面有谁(有什么)正要开门,正要慢慢地悄悄地进入房间。然而刹那间图像尽皆消失。墙壁再次成为坚固的墙壁,我被弹回此侧。
我在深深的黑暗中用球棍头敲了敲眼前的壁。壁又硬又凉,一如往常。我被围在圆筒形混凝土中间。还差一步,我想,我正一点点接近那里,毫无疑问。我迟早会通过这间隔而&ldo;进入&rdo;那里,会先于那敲门声潜入房间在那里止步不动。但到那一步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呢?又有多少时间剩在我手上呢?
而与此同时,我又害怕它实现,害怕同应该在那里的什么对峙。
接下去我在黑暗中蹲了好一会。我必须平复心跳,必须将双手从球棍柄放开。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力气才能从井底立起,才能顺铁梯爬上地表。
10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
(赤报肉豆想)讲起1945年8月一个酷热的下午被一伙士兵she杀的虎、she杀的豹、she杀的狼、she杀的熊们。她讲得井井有条栩栩如生,如将记录胶片投映在雪白的银幕。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却又不是她实际目睹的情景。肉豆宏那时站在开往佐世保的运输船甲板上,她实际目睹的是美国海军的潜水艇。
她逃离蒸汽浴室般的船舱站在甲板,同其他很多人一起身靠栏杆迎着清风眺望水波不兴的海面。这时,一艘潜水艇没有任何前兆地简直残梦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线、雷达和潜望镜从海面现出,继而指挥塔激浪分水,俄顷湿滴滴的大铁块在夏日阳光下闪出流线型的裸体。虽说它采取的是潜水艇这一特定形体,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象征性标记,或者含义不明的譬喻。
潜水艇窥探猎物似地同运输船并行了一会。之后甲板升降口打开,船员们一个接一个以不无迟缓的动作走上甲板。谁也没有惊慌。军官们从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双筒望远镜观察运输船情况。镜片时而对着太阳光一闪。运输船满载返回本上的民间人员。多半是妇女和儿童‐‐为躲避迫在眉睫的战败混乱而撤退回国的满洲国日本官吏和满洲铁路公司高级职员的家属。较之留在中国大陆的悲惨,宁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国潜水艇攻击的危险,至少潜水艇实际出现在眼前之前她们是这样想的。
潜水艇司令官确认运输船没有武装,附近也没有护卫舰。他们已无所畏惧。掌握制空权的时下也是他们。冲绳业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飞的战机已所剩无几。无须惊慌。时间在他们手中。士兵们一圈圈旋转舵盘,让甲板炮对准运输船。值班的下级军官发出准确而简短的命令,三个士兵在操纵大炮。另两个士兵打开后端甲板升降口,从中搬出重型炮弹。几个人以熟练的手势将弹药箱贴近指挥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机关炮。负责炮击的士兵全部头戴作战钢盔,还有的光着上身。差不多一半穿着及膝短裤。凝眸细看,已可以看到他们臂上鲜明的纹身。细看之下她们看到了好些东西。
一门甲板炮一门机关炮。这是潜水艇上的所有火力,但用来击沉老朽货轮改造的动作迟缓的运输船却是绰绰有余。潜水艇上搭载的鱼雷数量有限,且要为对付可能遭遇的武装舰队‐‐倘若那玩艺儿日本还剩有的话‐‐保留不用,这是铁的原则。
肉豆宏抓住甲板栏杆,注视黑乎乎的炮筒转准这边。夏日的阳光转眼之间便把刚才还湿淋淋的炮简晒干。这么大的炮她还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过几次日军的炮兵团,但潜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它根本无法相比。潜水艇向运输船发出灯火信号:马上停船,即将开炮击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豆宏当然读不懂信号,可脑袋里清楚记得那条信息人问题是战乱中勉强用旧货轮改成的运输船并不备有数量足够的救生艇。乘客船员加起来超过500人,可救生艇却仅有两只。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无从谈起。
她紧紧握着栏杆,出神地注视流线型的潜水艇。舰艇如刚刚出厂一般通体发光,无一锈痕。她凝视指挥塔上的白漆番号,凝视塔顶旋转的雷达,凝视戴深色太阳镜按色头发的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