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走的那一天,并没有特意向我告别。
春天一寸一寸地回到这个城市,巷口的大柳树渐渐翠绿如烟。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支桃枝,用瓷瓶贮了清水,养在书房中的案前。
桃花含苞待放的这一日,恰是月圆之日,蒙馆放了休沐假。天渐渐长了,午后闲来无事,我和哥哥便在书房里陪着父亲读书。
今日父亲心情似乎很好,没有弄些四书五经上的话颠来倒去为难哥哥,而是拣了一本《李太白集》,叫哥哥朗读了来他听。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读了一半,哥哥别有用心地瞟我好几眼,又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懂,完全不鸟他。哥哥挫败地想继续读下去,却不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这诗固然好,但是未免过于凄切了。小孩子少读这个,你且读了《行路难》来我听。”
哥哥无奈地挑了挑眉,闭着眼睛开始念他读过八百遍的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
一语未了,门外传来叩门声。
父亲那个叫丰茂的小厮本来蹲在大门后无聊地和野草对视,听见叫门声便懒懒地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呀!”
哥哥听了声音便扔了书本弹出去:“是小毛!”
我默默捡起哥哥丢在地上的书放回桌上,无视了身后父亲的唠叨,缓步走出书房,靠在廊柱边观望。
“你真是吓我一跳,我还疑心是谁突然来了呢?你本来从来不敲门的。”
小毛嘿嘿笑着权作回答,跟着哥哥往院内走,忽一转身看见了我,眼睛一亮,但只略停了停步,朝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懒懒地挥了挥手中的手绢算是打了招呼。
小毛之前虽也常常消失数日,但他每次一回来,我都会觉得眼下的时光同他走之前的时光弥合在一处,就好像他其实从未离开过。
但是这一次,虽然他只走了十数日,我却觉得他已经向前走了很远了。
可能是从童年走到了青春期吧,我一边自娱自乐地想着,一边跟在他们身后向内院走去。
送走了小毛,父亲未免又在提着哥哥的耳朵唠叨,诸如“人家越来越稳重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读明白圣贤书”之类的。我们都晓得父亲的唠叨病又发作了,没有人接茬,也没有人搭理哥哥求救的眼神。
我的芙蓉花绣得已经初见规模。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木芙蓉花开的时节,所以我绣的是木芙蓉。
本来只打算用刺绣打发无聊的时光,但是一想到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就不由得越来越认真,只恨不能打印一摞芙蓉花照片来比照颜色。
我拿着两种不同的绯红丝线仔细比对,举棋不定。
“右手拿的那个比较好。”
我好像过于认真了,以至于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我抬头看,只见哥哥在父亲身后向我怪模怪样地比了个赞。
虽然他并不知道比大拇指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学我罢了。
我欣然取了右手那缕丝线,穿过针,将风平浪静的时光都绣进那朵花里。
不知不觉,父亲书房里的桃枝已经枝繁叶茂。
咬断最后一根丝线,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方手帕该送给谁呢?
本来是想送给小毛作为生日礼物的回礼来着,但是现在鬼知道他人在哪儿。
我慢悠悠地踱到父母房里,从袖子中掏出这方白绫的手帕,正要说话,哥哥已经蹿过来,牛皮糖似的拽着我的袖角。
“好妹妹~这方帕子绣得甚好,颇有大家风范,不如就舍给为兄吧~”
困扰我半天的问题瞬间就解决了。
我莞尔,随手把帕子扔进哥哥的怀里。他在我身后鞠躬作揖,惹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