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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第1页）

第二次醒来，窗子纸上，已经晒着大半截太阳。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来，头还觉得有点发晕，便披着衣服，拥着棉被坐在床上。见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叠报，本想叫胡二弄点茶水进来，顺便送报过来看，无如他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和门房隔得很远，决计是叫不到人的。一听隔院子里，铁勺子敲着锅，一阵乱响，微微的闻着一阵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ldo;难道快吃午饭了吗？我真是睡得失晓了。&rdo;

自己在被上坐了一会子，没有洗脸，又没漱口，很不舒服，只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床。心想幸亏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这个样子，不病死也把人烦闷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胡二，何剑尘却一脚走进来，失声道：&ldo;咦！你却爬起来了，你好了吗？&rdo;杨杏园道：&ldo;我本想还睡一会儿，要点茶水，一个人也叫不到，只得爬起来了。&rdo;何剑尘道：&ldo;我早就劝你搬出会馆，你喜欢这个院子僻静，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舍萧条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罢。&rdo;说毕放下一卷纸，走出院子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转来，杨杏园问道：&ldo;那一卷纸是什么？&rdo;何剑尘道：&ldo;是春联。&rdo;

杨杏园笑道：&ldo;你还弄这个，太无聊了。不说起来我也忘记时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rdo;何剑尘道：&ldo;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的日子了。&rdo;杨杏园道：&ldo;二十三了吗？单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记日子，没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响了爆竹，才知道过年呢。不过你也太妈妈经了，还闹着贴起什么春联来。&rdo;何剑尘笑道：&ldo;我原不要贴的，我们那一位，一定的要办。我想这事也有点趣味，只得弄起来。不过莺声燕语那些老套头，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几副。买了一些纸预备自己去写。

你常告诉我的&lso;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rso;，我很喜欢它豪放，已把它预定下，算作堂屋门上的一联了。&rdo;杨杏园道：&ldo;你大门口的一联如何？我却要看你的标榜。&rdo;

说时，胡二送着茶水进来，杨杏园一面洗脸，一面和何剑尘说话。何剑尘道：&ldo;很难着笔。铺张不好，拘谨又不好，我想总以四五言为妙。我现在想了十个字，就是&lso;犹守箪瓢乐，幸无车马喧&rso;。不过我嫌它腐一点。&rdo;杨杏园洗过脸，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听着何剑尘的话，没有做声。双目注视茶里浮起来的轻烟，半天笑道：

&ldo;你下面用现成的陶诗，不如上面也用现成的论语，就是&lso;未改箪瓢乐&rso;罢。&rdo;何剑尘道：&ldo;总觉得有些头巾气，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罢。&rdo;杨杏园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闭眼养了一会神，说道：&ldo;我还不能思索，过了一二天，再和你拟一联。不过你卧室的一副，我却和你想得了。&rdo;何剑尘架着脚坐在那里，端着茶杯摇摇头道：&ldo;这个更不容易，要从大处落墨方妙。&rdo;杨杏园道：&ldo;&lso;画眉恰是生花笔，割肉亲遗咏絮人&rso;。如何？&rdo;何剑尘道：&ldo;不好不好，一来我不姓张，二来我又不在总统府当什么书记和侍从武官，一点也不相称。&rdo;杨杏园道：&ldo;上联表示你的风流，下联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吗？&rdo;何剑尘笑道：&ldo;这样说你简直是骂我打我了。我却被生花两个字，引起书房一联，是&lso;抄诗爱用簪花格，沽酒拚消卖赋钱。&rso;&rdo;杨杏园赞了一声好，说道：&ldo;你照样送我一联。&rdo;何剑尘放下茶杯，站起来，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复又坐下去说道：&ldo;有了，&lso;吟诗小试屠龙手，卖赋消磨倚马才。&rso;&rdo;杨杏园笑道：&ldo;你这也是骂我打我了。&rdo;说着咳嗽了几声。何剑尘道：&ldo;该打，我只顾和你说话，忘记你是一个病人了。&rdo;杨杏园道：

&ldo;不要紧，痛痛快快的谈话，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较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还好得多呢。&rdo;何剑尘道：&ldo;我原是没有工夫，因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绕个弯到你这儿来。明天我们南方人过小年，我叫我们太太亲自烧两样江苏莱，和你作一个长夜之饮，去不去？&rdo;杨杏园道：&ldo;谢谢！你们小夫妻在一处浅斟低酌，多么有趣。

夹上我一个插科打诨的有什么意思呢？&rdo;何剑尘却再三的说，一定要他去。杨杏园道：&ldo;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为明天是个小年，我一个人在家里必定会发牢骚。其实到了岁寒日暮的时候，看见人家一篮一篮的年货往家里拿，随时可以发生感触的，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几年呢，我确乎是这样，现在外面一个人鬼混惯了，却不发生什么感触了。&rdo;何剑尘知道他的脾气古怪，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谈了一会自去了。

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倒反显得疲倦，饭也懒得吃，也懒起来走动。只买了一包饼干，躺着喝茶，随便吃了几片。虽然口里说没有什么感触，看见何剑尘正式的过年，又闹着贴春联，一想起自己的失恋，人家的家庭那样快乐，就不能无动于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烦，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陶靖节诗集》看，看不到三页，隔壁院子里，叽哑叽哑，发出一片拉胡琴的声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头两下听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个字。听去老是叽叽叽，哑哑哑。接上就有人唱：&ldo;我本矢，恶弄岗，散淡的伦拉。&rdo;听进耳朵去，十分难受。

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闹，这种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铁铲子刮锅煤烟的声音，最是刺耳。杨杏园皱着眉毛，实在没奈何，这时胡二恰好进来泡茶，他便问谁在拉胡琴。

胡二道：&ldo;是徐二先生。&rso;他一听，立时想了个调虎离山计。便道：&ldo;你去告诉徐二先生，说我有一封给苏议长的信，请他来给我誉一誊。&rdo;胡二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徐二先生果然来了。说道：&ldo;杏园，你好阔呀，居然写信给苏议长了。我就原知道你们镜报后台的九号俱乐部，是一条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结了。&rdo;说着把手掩着半边脸和嘴，就着杨杏园的耳朵说道：&ldo;你写信给他，是不是问他弄几文过年费？&rdo;杨杏园心里想着：&ldo;既然骗他来了，若要否认，他一定要恼，不如骗他骗到底。&rdo;说道：&ldo;那却不是，只因为他现在要保一大批简往职，和荐任职，我想要求他在名单上加上一个名字。&rdo;徐二先生道：&ldo;你和他够得上这个交情吗？&rdo;

杨杏园道：&ldo;我有一个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过托朋友间接说情罢了。&rdo;徐二先生听他是间接的，便道：&ldo;我说呢，你哪里会认识他？他家里阔极了，有八个会客厅。除了一个洋会客厅，专会洋人之外，还有一个内客厅，专门是招待我们院里人的。有一天我们科长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内客厅里会我。他的记性真好，一见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议长的，脑筋和别人不同。你想我院里，单是议员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领的，哪里能认识许多呢？而且他那个人又最客气，待院里的属员，就像家里人一样。那天还拿了两匣埃及烟出来，亲自递了一根给我。&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