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都是大娘不好!”陈氏撩起大襟褂子揩着眼角,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说开了:“小宛哪,干妈是为你着急呀。你看那同门的柳如是、顾眉还有李香君她们几个,如今都有了可心如意的归宿,虽说你年纪比她们小几岁,可是也要极早打算哪,趁着现今有那么多人围着捧着,你就将就挑一个吧。”
“干妈您也知道,那些个狎邪之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待我的呢?我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但是,小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陈氏与小宛的生母情同姊妹,又一手抚养长大了小宛,见小宛这般清高固执未免有些不安。她好言劝道:“作为一个妓家女子,原本就低人三分,如果能嫁到富贵人家去,就是做姬做妾,没有名分,也强似在这勾栏中卖笑呀!再说,像你这般才貌,还怕那些公子哥不把你贮之金屋?”
“贮之金屋又能怎样?还不是一辈子矮人一等?”小宛苦笑着:“富贵贫贱是命中注定的,我既生在娼家,就不可能有金屋之命。再说豪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不管他是贫是富,是年轻还是年老,只要他心里有我,懂我爱我尊重我,我就知足了。”
“这么说,小宛姐姐一心一意要学柳大姐和顾大姐了?嗯,那些复社里的君子既有情又有意又有才华,又个个风流惆傥,他们真是些好人咧。”
惜惜这么一说,陈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看我这记性!快,快,惜惜呀,下去端盆热水来给小宛洗脸漱口,宛儿,今儿晚上正是柳如是姑娘过你去呢。方才她差人来说,除了顾眉、白门你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听说还有复社的几个人,什么方公子、侯公子,还有忻城伯赵之龙。你看看是去呢还是不去?”
小宛一听禁不住满心欢喜,扑到干妈的怀里撒着娇:“既是这样您为什么不早说?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把人急得又哭又笑的。”
“我的儿,难不成你真相中了复社里的哪个公子?干妈真为你高兴,如果你主意定了,我便做主与你梳拢就是了。”
小宛一听这话满面娇羞,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眼皮子也不敢抬了,乖乖地由陈氏给她梳着头,一声不吭。
这梳拢是妓院行话。妓女在未接客之前是结为发辫的,接客之后才开始梳譬,叫做梳拢,所以梳拢又常常指妓女第一次接客。董小宛做的是南曲,一般卖笑卖唱并不卖身,正因如此,追求小宛想独占花魁的王公子弟才络绎不绝。陈氏的意思是要给小宛找一个可以许配终身的人,如果就此脱籍从良,岂不是更好?此话正合小宛的心意,但姑娘家毕竟羞怯,除了红着脸低下头,她又怎么能张开口呢?
暮春时节,江南的景色格外秀丽。秦淮河里,楼船画舫来往不绝。绿荫丛中,游荡子弟,鼓瑟吹笙,笑语不断。小石桥下,舟中丽人,情妆淡服,风拂杨柳般地卖弄着身姿。
两乘小轿一前一后离开了钓鱼巷,走上了小石桥。桥上有不少卖杂货小吃的,翠绿的蚕豆角、雪白的茭白、圆滚滚的芋艿、土豆,还有一笼笼活蹦乱跳的活鱼以及鸡鸭,嘿,好不热闹!
坐在轿中的小宛开心地笑了。呀,这生活是多么美好呀。“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拢,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董小宛不时地撩起轿帘向外观赏,口中低吟着小曲,神色开朗,笑意盈盈。
柳如是和钱谦益住在繁华的夫子庙旁边的隐园里,闹中有静。此时隐园里一片灯火辉煌,笑语欢声不时从正中的一座典雅精致的小楼里传出。雕楼精细、陈设雅致的客厅里十分宽敞,布置得格外整洁华丽。朝外正中紫檀条几上,陈设着大理石插屏。当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北宋和尚惠崇的大作《春江晓景图》,上面有苏轼的题词:“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篱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两旁写着一副对联:“轻风吹桃雨,竹韵伴兰香。”是董太傅的手笔。墙角摆着一对青花紫窑花瓶,分插着一束绿萼梅和紫烟芍药。厅子里花香袭人,宫灯高悬,如同白昼。
客厅的一角,设有一对红木烛架,锡烛盘上点着两支通宵大红蜡烛,主人钱谦益正与来客们坐在紫藤太师椅上品茗闲聊,而女客们则由夫人柳如是陪着,在楼上的卧房里说笑着。
“钱老爷、龚老爷,照晚生看来,您二老的气色很好哇,听说有望人阁拜相?晚生先给二老贺喜了。”
方密之的话令钱、龚二人一阵尬尴。南京被陷,他二人屈节投降,在城门口跪迎大清的亲王多铎入城,这事谁人不知?如今红顶子一戴,照样吃香喝辣的官场如意,可这其中的悲苦和后悔又有谁人能知晓?堂堂的钱谦益若不是苟且偷生的话,能对夫人柳如是如此服服帖帖吗?
“密之兄,此事不提也罢,省得待会儿柳君听到了心里不痛快。唉,说起来,柳君、香君她们这些女流之辈,倒是敢恨敢爱性格鲜明的很呢。”侯朝宗连忙打圆场。龚、钱二人也知道这方密之一向放荡不羁,便也没放在心上。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好表现出来,他二人身为东林老前辈,已经做出了有辱名节之事,这让自视甚高的襄庄后起之秀们如何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们敬重有加呢?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怎么,你的香君姑娘的脾气也那么倔?”龚鼎孳不以为然,看来他的顾眉没有给他过不去,所以显得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