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父母现在找到了为女儿辩解的理由,他们双双跪下来,乞求族长饶恕女儿的过失,尤其是,不应当伤害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小生命。因为他是无罪的。
接生婆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现在,开始活跃起来的人们,已经没有人再义愤填膺了,就连族长那素来果敢的眼神中,现在也闪烁着一丝惶惑。
女子的父母抓住这个机会,号天呼地。
族长和村子里的几个长辈,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放掉这一对男女,让他们远走高飞,从此不准回到这个村子。
不过放的前提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族长当初的慷慨激昂,如今已经变成声音沙哑的嘶喊。
他接过了在沙石上磨了几天,现在已经变得雪亮的砍刀。他将砍刀在手中挥舞着。他命令脱下女子和那青年匈奴的鞋子。
他请人注意两人的脚的小拇指头,男的看左脚,女的看右脚。
汉人的脚指头,小拇指的指甲盖,通常分裂为两半。不过两半不成比例,一半大得多,一半很少,不注意是很难发现的。异民族的脚趾的小拇指头,则是完整光滑的一块。
接着,族长又脱下自己的鞋,抚摸着自己的脚趾。所有在场的人都像他那样做了。他跪下来,将鞋举过头顶,泪流满面地说:&ldo;保佑我们吧,皇天后土!保佑我们种族的纯洁,保佑我们在这荒凉而偏僻的地方,生生不息吧!&rdo;
然后,他用脚趿上鞋子,转过身,对着两个罪人,面色严峻得可怕。他说:&ldo;这把砍刀没有白磨。你们带上它。它就是吴儿堡的象征,也就是我的象征。当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这孩子的脚趾。如果脚趾是两半,那就说明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那就要好好地抚养他;如果指甲盖是圆的,那么,这把刀就是为他预备的。明白吗?&rdo;
吊在树上的两个罪人点点头。
族长砍刀向空中一挥。砍刀到处,两条绳索断了。
族长割下一片衣襟,裹住刀,扔到两位罪人面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位罪人离开了村子。有一头黄牛愿意跟着他们去。哀伤的母亲于是扛来一个褡裢,放在黄牛背上。褡裢的一头驮着脱去谷糠的九谷米,这是他们今冬与明春的口粮;褡裢的另一头驮着没有脱壳的谷子,这是为他们预备的籽种。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村子。
他们走呀走,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来到一架山前。坡底有一泓浅水,坡上生长着杂树野花,头顶上的山梁,像一个弓形的脊梁一样,正在托起缓缓坠落的红日。而在山峁上,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杜梨树。经霜的杜梨果已经变成赭红或者酱紫,成群的喜鹊和乌鸦在枝头栖息着。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他们终于记起来了,这正是接生婆的红裹肚上的图案所昭示的地方。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定居。他们有幸在荆棘丛中找到一孔早已废弃的洞穴。洞穴的墙壁上悬挂的兽皮和地面上的兽骨,以及墙壁上无法破译的壁画,表示这个窑洞已经十分古老。
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一个男婴在土窑洞里降生了。婴儿通体粉红,十分健壮。他的最初的啼哭中便有一种草原的辽阔和高原的粗犷。
母亲刚刚经历了分娩的痛苦,现在面色苍白,正趴在炕沿上喘息。婴儿的叫声使她的痛苦减弱了,好久好久,她才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她为丈夫理了理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她为儿子揉了揉自己开始发胀的奶头。她嘴角抽动了一下,笑了,眼睛里恐怖已经过去,开始出现母亲的柔情和妻子的羞涩。
父亲搓了搓手上的老茧,俯下身子,溺爱地将婴儿搂在怀里。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的因为劳累过度而显得疲惫的身体,此刻,也处在一种欣喜的痉挛中。
婴儿的身上裹了张羊皮。他的小脚丫子一蹬,脚趾露在了外边。
注视着婴儿的脚趾,父亲的眼神一下子直了。他的脸渐渐变色,最后完全阴沉了下来。
婴儿的左脚的小拇指的指甲盖光光的,红红的,骨质还没有变硬,但是十分明显,这是完整的一个指甲盖。
父亲没有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勇士,他现在要对自己的诺言兑现。他用平静的面孔掩盖住内心的痛苦,将孩子轻轻地放在炕边,亲了亲,然后,从墙壁上取下了那柄砍刀。
他用手试了试刀锋,砍刀依然锋利如初。
他走到炕边,跪下来,将砍刀双手举过头顶。
&ldo;亲爱的妻子,请你看看孩子的脚趾吧!惩罚我们的时刻终于到了。请你成全我,我要用事实来证明,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现在,请你以吴儿堡的名义,处死这个匈奴人的婴儿吧!&rdo;
匈奴士兵久久没有抬头。当他终于抬起头来时,看见他的亲爱的妻子,把孩子搂在怀里,解开衣襟,正在给他喂奶。她掐他,咬他,拧他,百般的温柔和百般的痛苦,交织在一位年轻母亲的心中。
&ldo;如果有报应,就让报应来吧!孩子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要知道,是孩子救了我们,没有他,我们早就被处死在老槐树底下了。&rdo;
年轻的母亲这样说。
丈夫深深地喘了口气,提上砍刀,走出了家门。他是去设套鹿的套子,想弄了鹿角来,为妻子催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