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雍自到报馆,他每月总要回家一次,因为回家是例事,所以不会替他记述。但是他每次回家,都要使他发生一种不安的感情,并不是他家庭里有什么问题。他的家庭,实在是很完全的,不但他的父母是慈祥无比的人,便是兄弟姊妹,以及妯娌之间,也都彼此情感相通,没有各怀心志的。所以使他不高兴的,是他本处住民,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他家乡的人民,本来都没有恒产,全赖旗营生活。革命以后,旗营先不济了,并附近的村民,也大受了影响。伯雍回家一荡,总是看见穷人一天比一天多,早先很兴旺的村镇、很隆盛的旗营,眼看着凋敝衰残。好几百年的大槐树,原先是成行成列,一眼望不到边,如今都伐倒了,一株也不见。山上的树木,也都砍了,山林秀气,一点影子没有了。山上到处露出红色的黏土,仿佛生了遍体的疮瘢。那乾隆时代的建筑物,如同碉楼、教场、官衙,渐渐地都被穷民拆卖了。不第官有的东西都拆毁了,连村间私有的家屋,每一个月里,总要拆卖几十间。原先屋瓦鳞鳞,被多年的古槐和稠密的枣树隐蔽着,远远一望,碧森森的,真有点雄伟的气象。如今却不然了,到处都是破房基、碎瓦砾,仿佛才遭兵燹,又仿佛被了极大的火灾。其实这个地方,一次兵灾也不会受苦,只因为受了革命的影响,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不必待大兵和土匪来烧掠,那地方上的人民,为维持他们暂时的生命,不得不把多年的建筑物拆毁,来换几个钱。拆了公共的不算,还要拆自己的,都拆完了,依旧不能生活。历来的革命家,多半讲究破坏主义,究竟这&ldo;破坏&rdo;二字怎样讲,我直到如今怀疑。据我想,破坏绝对不是破坏有形的东西,可是到了实行的时候,便没分别了。譬如野蛮人,无论到什么时候,总要发挥他们野蛮性质。当鸦片战争的时候,英法联军,乘中国多事,闯入北京,把三山胜地全给烧了。他们的野蛮行为,在历史上终归不能消灭的。革命党倡为破坏之说,其实腐败政治,不曾破坏一二,反倒教会了无业的人民,恣行破坏手段。顶好的建筑物,而且是历史上纪念的东西,你要说这个不应当拆,拆毁了也卖不了几个钱,他们一定不听你的话。他们唯一的理由,便是饿。只这一个&ldo;饿&rdo;字,比土匪和大兵厉害得多。什么应保存的东西,也保存不了。大凡革命的国家,都是由破坏而建设的,但是破坏很容易,一句话便破坏了,可是再言建设,就不能那样容易。一百年二百年,不定建设得了建设不了,甚至有终归不能建筑的,所以我说革命家是以少数人之激烈思想,向全国人民生活范围以内,故意地开一个大玩笑。他们和赌局的赌棍一样精神,红不红自己并没有把握,不过孤注一掷,好坏尽凭天命。所以革命手段,无论如何,总带点野蛮和匪棍的臭味,所以我认定革命手段不是人类应当极端崇拜的思想,因为办理国家社会的事,实在有比革命手段胜强百倍的。何况这种手段,最危险的毛病,无非叫人民都陷于破产的悲境,不得不向野蛮境域退化了去。于人类福祉和古物的保存上,实在有至大的关系。伯雍所以每次回家,总有些不快之感,实在因为目击这样凋敝的惨象,使他忍不住唏嘘,禁不得浩叹,尤觉令他感慨不置的,有许多大田园、大茔地,旧主人都衰败了,所易的新主,尽是军阀中人。这一点,更使人不能忘革命家的厚赐了。
伯雍因为替秀卿的娘忙了些日子,这一个月里,并未回家。这些日子,因为把他们的事都办得有了成绩,身子也清闲点了,他便预备了几天稿子,告了两天假,回家望望老亲。他的父母见了他,自然是喜欢,他拿出由城内买的甘脂234,教他嫂子打点好了。晚饭时率领他兄弟姊妹,陪着二位老人一喝酒,立刻几间破屋子,都充满了和平愉快的喜气。他的脾气,最喜欢家庭的和乐,他不但爱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子侄,连他家所饲的猫狗小鸟,他也对于它们各有一分感情。他说人生的幸福,以家庭的乐趣最为真挚,旁的乐趣,都是虚假漂浮的,没有一件是真乐。要享真正幸福,除了在家庭里找,哪里也寻不出,便是极有权力的执政者、极有财产的资本家,无论享用怎样厚,若是没有完美的家庭,终不算有幸福的人。因为人要得着极甜适的安慰,非有家庭不能安慰的。社会上无论做什么的人,他最后的休息,必得在家庭里才觉得分外安适。伯雍既有这个思想,他的家庭观念,比那些务外的人特别强烈。他见了他的父母,他觉得父母便是他幸福的根源,他觉得他父母喜欢,比什么宝贝都难得,也知道父母天天喜欢着,是家庭中全体人口幸福之所系。至于兄弟、姊妹、妯娌之间,也愿意他们天天喜欢着,各人尽各人的本分,无论什么事,都要以天真相处,不要互存一点心机。伯雍既然有这样的思想,他的兄弟、姊妹,与他是同细胞的,无论有任何不相同的思想,骨肉间的爱力,总是先天赋得来的,所以他们一点破裂嫌隙也没有,都是浑浑厚厚,依旧是父母中的幼儿一样。至于媳妇,也是德行人家的姑娘,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家庭幸福中的要素。
伯雍每次回家,轻易不到哪里去,除了家人共话,便是在山顶上闲眺,因为他是山居的人,他总对于山水有感情的。他在城里报馆做事,实在囚拘得要死。他一回家,一定到山上饱吸空气。但是他原先登山,无论看哪里,都很高兴的,如今登山一望,反倒使他愁牢不堪。原先在山上往面前一看,目力所到,都是极茂盛的树木。由枝叶扶疏处,隐隐约约地看见几处屋瓦。好多的房屋,都隐在浓绿的树下。现在不但没有那些树,连房子都和大炮轰没了一样,一片一片的砖石碎瓦,竟望不到边。有那少微勤俭点的人家,就破房基内收拾收拾,种些谷类,还觉得好看一点。但是破房基内种谷,究竟是衰亡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