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几天不吃不喝。奶奶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身边破碎的蝴蝶的翅膀。那最后一批被他拼命保存下来的蝴蝶标本,已经渗透了他的鲜血。
几天之后,爷爷似乎恢复了神志。他开始正常地吃饭、睡觉,开始整理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蝴蝶标本、书籍和论文。他不让奶奶帮忙。
奶奶以为爷爷挺了过去,高兴地给他做好吃的。后来,爸爸回忆说,那些天里,尽管外面暴风骤雨,家里却充满了从所未有的温馨。爷爷经常被红卫兵抓去批斗,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天晚上都能回家来。爷爷不再躲进几乎空空如也的工作室,而是在客厅里与奶奶和爸爸聊天。更多的时候,爷爷与还在上小学的爸爸低声地谈话。在那些时刻,父子俩像朋友,又像兄弟。
后来,爸爸告诉我说,这段时间,是他与爷爷谈话最多的时候。通过谈话,他开始理解爷爷和爷爷的事业。他开始对古怪的父亲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意识到,父亲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然而,那只是一场更加残酷的灾难前夕的平静。奶奶和爸爸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爷爷内心激烈的搏斗。
爸爸说,那天之后,爷爷其实就去意已定。爷爷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爷爷心爱的蝴蝶已经随风而逝,他再也不可能积攒起这笔财富了。他爱奶奶,可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痛苦,而再给奶奶增添痛苦。
他决定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蝴蝶,寻找爱与美。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爷爷竭尽全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庭,他有着一份负疚之心。
突然有一天,一次批斗会之后,爷爷再也没有回家。
夜晚,奶奶疯狂地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然而,在那样的年月里,谁会关心一个&ot;美国特务&ot;的生死呢?大学里掌权的造反派们,只关心他们日新月异的派系斗争,区区一个被打倒的教授的生命,他们哪里会在意呢?没有人理会奶奶的呼号。
几天以后,消息传来,在翠湖边上,漂起了爷爷的尸体。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个蝴蝶的标本。
当奶奶去现场辨认尸体的时候,发现那个蝴蝶标本正是自己当年送给爷爷的礼物。正是靠着这个蝴蝶标本,他们相识、相知、相爱。从物种来说,这不是一个珍稀蝴蝶的标本,但它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奶奶哭得昏死了过去。她面对着爱人的尸体,依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欢蝴蝶多一点,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如果是喜欢自己多一点,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走上了绝路,抛下孤儿寡母怎么生活呢?如果是喜欢蝴蝶多一点,为什么他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会带着那个特别的标本、那个象征着爱情与青春的标本?
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