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祝永达没有回西水市去。傍晚,他挟着一卷子烧纸和他那件粗布褂子来到了公坟地里。赵烈梅的坟墓恰好和黄ju芬的坟墓相对着,一个在路南,一个在路北。祝永达先去给黄ju芬烧了几张纸,回过头来,给赵烈梅烧纸。当他跪在赵烈梅的新坟跟前,点着了被赵烈梅嗅过无数次的粗布褂子和烧纸之后,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下了。面对着埋进黄土中的这个女人,他最强烈的感情就是内疚,在人类的所有情感中,再没有内疚这种来自内心的责备折磨人了。赵烈梅把她的爱一股脑儿地给了他,一厢情愿地默默地爱了他几十年,她爱得那么真挚,那么动人。如果说,爱是一场赌博,赵烈梅才是赢家,因为她使他不仅记住了她,而且十分内疚。她只知道爱人,似乎,只要爱了,爱过,就满足了。他欠赵烈梅的太多太多了,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偿还的机会了。
祝永达淌着泪水,在坟地里一直坐到太阳落了山才回去。
三十三
马林科刑满释放后,马子凯四处周旋,给他在岐阳体育用品厂谋了一差使,在那个厂子里,马林科只干了一年时间。他和厂子里一个叫兰花的姑娘相好了。这个姑娘原来是厂长的小情人,她既想花厂长的钱,又嫌厂长太老,就和马林科偷偷地好上了。事情败露后,他们就被厂长赶出了门。丢了工作,兰花就在县城里的一家歌厅里当坐台小姐,马林科整天在县城街道上逛荡。兰花靠从男人那里得来的钱和马林科一起吃吃喝喝。兰花漂亮,风骚,就不断惹事。坐台时结识的两个男人为了她而动刀子拼命,她害怕了,想躲一躲,撺掇马林科到雍山里去。到了雍山里要吃要喝,要有落脚的地方。恰巧,马志敬要收秋了,要雇一个人放牛。
当天后响,马林科和他的女朋友兰花坐上去雍山里的蹦蹦车进了山。
马志敬的玉米和大豆丰收了。
马志敬从甘肃的平凉雇来了六个农民帮他收秋。马林科的工作是放牛。清早起来,他和兰花把六头牛吆出了院畔。秋天里的糙坡很饱满,到处是绿茵茵的,牛进了糙坡以后就埋头吃糙了。马林科和兰花爬上山桃树,摘山桃吃。到了下午,两个人将牛吆到山凹里的糙旺处之后,就躺在那平平坦坦的石头上睡觉去了。
马志敬和这六个雇工说好了的,收回来一亩玉米十五块钱。这六个雇工觉得马志敬是地道的庄稼人,给他们开的工价也合理,就干得很欢。
半个月之后,一百多亩玉米和大豆全都收回来了。雇工们临下山时,为工钱和马志敬吵起来了。马志敬要克扣雇工们的工钱,一亩玉米要扣一块钱,理由是,雇工们砍的玉米茬太高。玉米棒子没掰干净。
马志敬给放牛的马林科一天五块钱。马林科也没计较,他和马志敬结算了工钱,在那些雇工们离开的第二天,和兰花下了山。他们野惯了,受不了山里的冷清和孤寂。
马志敬第二次见到马林科是在初冬的一个响午。马志敬把玉米拉运到县城粮站已经五天了,可是他的玉米还没验上。这天,马志敬正向粮站走,迎面来了马林科。马林科科依旧在县城里鬼混。马志敬问马林科认识不认识一个嘴角有疤的人,&ldo;只要你能给叔把玉米卖了,我一定谢酬你。&rdo;马林科说&ldo;你放心,疤瘌下午再不收你的玉米,我就放他的血!&rdo;
下午两点半,马林科来了。马林科是和兰花一块来的。马林科说,&ldo;马叔,你的玉米没麻达,四点以后,你装好口袋去过秤。&rdo;
马林科走后,马志敬叫来三个临时工,他们将摊晒的玉米收装进了麻袋,然后把麻袋抱到磅秤跟前,那个&ldo;疤瘌&rdo;看也没看玉米,拿粉笔在麻袋上画了等级。没多一会儿,马志敬将玉米过完秤,结算了钱,回松陵村去了。没想到,马志敬卖了玉米,尻子一拧就走了,这使马林科非常气愤。
眼看就要过元旦了,马林科在牌桌上一夜之间输了一千多块。这时候,他想起了马志敬,马志敬有的是钱,他去马志敬那儿先弄个一千元还清赌债再说。
一个黑漆漆的夜晚,马林科骑上摩托车进了山,他到了马志敬承包山庄的桃花山时已是凌晨三点了。马林科带着一身寒气披着一身黑暗进了糙棚……
这个夜晚,马林科杀死了马志敬。
马子凯病倒了。他再也承受不了马林科第二次被逮捕的打击了。
三十四
赵烈梅还没有过周年,松陵村又一个使祝永达尊敬而牵挂的人下世了。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当天就回来了。他没有进家门,直接去了马英年家。马子凯还没有入殓。祝永达跪在马子凯的遗体前,化了纸钱。
祝永达和马英年把安葬马子凯的事安排妥当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回到家时,父母亲都没有睡,他们在等着他。祝永达一看,父亲好像心情很沉重,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祝义和说:&ldo;我好着哩,我是在想你子凯叔,老汉一辈子心强命不强,为儿子为孙子把心血熬干了。两个孙子要是争气,他还能再活几年。&rdo;祝永达说:&ldo;爸,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我子凯叔的晚年还是满荣耀的。他对孙子确实有点娇惯了。&rdo;祝义和说:&ldo;他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他编的那本书,希望你能帮助他出版。我当面答应了他。&rdo;祝永达说:&ldo;我先去找找出版社。&rdo;祝义和说:&ldo;就是花钱也要把老汉的心愿了了。&rdo;祝永达说:&ldo;这事,你放心吧。&rdo;祝义和说:&ldo;英年如果安葬父亲有困难,你帮帮他。&rdo;祝永达说:&ldo;我回来的时候准备了钱。&rdo;祝义和说:&ldo;人活到头,什么也留不下,就是留下的,也只能是人的口碑。说起来,你子凯叔也确实值得人尊敬。&rdo;祝永达和父亲叙叙话一直到了鸡叫二遍。
马子凯是赶&ldo;头七&rdo;安葬的。
安葬马子凯那天,南堡乡的党委书记杨明轩也来了。吃毕晌午饭,杨明轩没有走,他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找祝永达。祝义和一看是杨明轩,就叫吕桂香去马英年家找祝永达。祝永达刚进家门,杨明轩就开门见山:&ldo;永达,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乡党委已研究决定,叫你重新担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rdo;祝永达说:&ldo;杨书记,你就饶了我吧。&rdo;杨明轩说:&ldo;我们考察过了,松陵村的担子非你担不可。&rdo;祝永达说:&ldo;松陵村那么多能人,为什么非我不可?&rdo;杨明轩说:&ldo;这是我们征求了全体党员和农民群众的意见后做出的决定。&rdo;祝永达说:&ldo;杨书记对松陵村的村情肯定是了解的,据我所知,松陵村的人均贷款已达一千多元,水泥厂和石灰厂都是烂摊子,这且不说,人心散了,人都不抱指望了,贫穷不是主要原因,根子在人心上。&rdo;杨明轩说:&ldo;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因为困难多,才叫你上任的。&rdo;任凭杨明轩怎么说,祝永达也没有同意再次出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
杨明轩一走,祝义和说:&ldo;你明日个就走吧,田广荣把松陵村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能干个啥?&rdo;祝永达说:&ldo;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我就是不再去西水市,他杨明轩未必就能把帽子给我戴在头上。&rdo;既然儿子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祝义和就放心了。
祝永达在松陵村呆了七天之后回到了西水市。进了门,他脸也没有洗,将电话打到了马秀萍的手机上,马秀萍说她在郊区办事,中午饭不回来吃,叫他自己安排。祝永达掂了掂热水瓶,热水瓶是空的。他进了灶房一看,煤气灶上布满了一层灰尘,他推测,马秀萍这七天就没在家吃过饭。他动手将铝壶、铁锅、煤气灶和锅筷都擦洗了一遍,打开灶,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余下的半下午时间,坐在沙发上,微闭上双眼,有意识地让自己沉浸在和马秀萍的世界中。可是,他怎么也捕捉不到马秀萍,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眼前头是一片混混沌沌。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即使她失过身,她也是纯洁的。他告诫自己,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可是,那疏离感一天天地产生和积累,似乎由不了他自己。感情的隔阂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身体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惊异地发觉,当他对马秀萍的身体不感兴趣的时候,他对她的一言一举一颦一笑都觉得厌恶。其次,他觉得,不是像马秀萍所感觉到的那样,在两个人的天平上,他的砝码比她重,不是的,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打工仔,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爱人。他是孤独的,心里有话无处诉说。马秀萍整天忙得不见踪影,两个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还发觉,他越是想念她,越想依赖她;越是依赖她,他的感情越脆弱。
百无聊赖的祝永达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他们的相册。复习一下往昔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滋润吧。他的目光停留在他和马秀萍在张良庙里的一张留影上了,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马秀萍来到了秦岭山中的张良庙,照片的背景是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马秀萍依偎着他,浅浅地笑着,那幸福感愉悦感从她的眉眼里从她的脸庞上流进了镜头,流进了他的心里。回去的路上,马秀萍郑重其事地问他:&ldo;永达,你说,我啥地方值得你爱?&rdo;他学着一出眉户剧《梁秋艳》中的一段唱:&ldo;你能绣花能擀面,能织布能纺线,地里劳动顶住一个男子汉。&rdo;马秀萍说:&ldo;永达,你不要打哈哈,说实话。&rdo;他说:&ldo;爱就没有原因,像春生夸赞梁秋艳一样,那就不叫爱情了。爱一个人就是从头爱到脚,连身上的垢痂也是可爱的。&rdo;马秀萍说:&ldo;你可不要后悔。&rdo;他说:&ldo;老天爷把你给我,是叫我爱的,我巴不得给老天爷叩响头哩,还后悔啥?&rdo;那天晚上,他们回到西水市,有了第一次。他第一次摆弄她,享受她,从床上滚到地毯上,从地毯上又爬到了床上,翻江倒海,大呼小叫,一次又一次。两具肉体在交融,两个人的爱在交融。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得到她,他想起了一九七九年第一次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十四岁的马秀萍从那天起,朝他走来了。那时候,他不敢有娶她为妻的奢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艳福不浅。他把全松陵村、全南堡乡、全凤山县,乃至全省全国最动人最美丽最圣洁的一个姑娘得到了!他把她那白皙滑润的裸体用舌头舔了个遍,恨不能把她吞咽下去装在肚子里。马秀萍一遍一遍地叫着永达哥,眼睛里放出的那种异样的光简直就是一团火。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两个人才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祝永达注视着那张照片,让过去了的生活重新展现了一次,可是,现在的心情再也无法和往昔的激动相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