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东有一河湾,湾里的河埠头边上有一座门字形的栈桥伫立水中,一出河湾,水面在这骤然变得开阔起来,几只鸥鸟左右翩飞,追随着河面上一艘张开大小帆樯的七桅大船顺河而下。
桐镇镇中市河由西而来,出此桥,沿几十里塘岸,一路撒欢直奔水天一色的大江。
冒辟尘想到了那个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北方汉子,想到这一段时间,镇上骤然多出来的那些陌生面孔和从王府开进开出的船只,本能地感到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那个人要来了。
眼前这水这塔,那鸟那船,使冒辟尘心中平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冒辟尘别过脸去,面向河东稳稳地坐在桥头上开始抽烟,今日是他同薄一冰约好的日子。这些年来,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王忆阳的事,这仁兄只知道他住花山头。
如果他不考入省立畜牧兽医学堂,如果他不与这个薄一冰同窗,或者薄一冰的老家不在太平镇,那么他的一生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冒辟尘常常这样想。
第105节:血仇(2)
薄一冰的老家就在桐镇大江下游几十里地外的太平镇,冒辟尘想这恐怕是他与薄一冰最初亲近起来的主要原因。冒大爹少小离家,一口的桐镇口音,而薄一冰的口音与此地极为接近。他一走进省立畜牧兽医学堂的宿舍时,薄一冰冲他一笑,头一句话便是:&ldo;想来你就是&lso;毛笔尘&rso;。&rdo;冒大爹一天到晚就这么嗓门亮亮地将冒辟尘喊作毛笔尘的。
大爹一直喊出喊进,只要他读书读得上去,哪怕大爹卖短裤也要供他读书学本事。考取这家学堂时,大爹就瞒着他卖了仅有的几亩地,把他送到了省城。
笫二年的暑期,他架不住薄一冰三请四请,便一块儿去了太平镇。
此时他俩已经可以娴熟地劁猪阉鸡并能诊治牲口的常见病了,于是便走村串户,出门去赚钱。他们几个从乡下考进来的同学,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回到乡下就开始这么干了。冒辟尘在自家的村子干这活时,大爹颠颠地跟到东跟到西,连嘴都合不拢了。
火炉浜是离薄一冰的老家太平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不少人家都养羊。一入冬,有很多人家杀了羊便连皮带肉地焖一锅,再加十多种作料用文火慢慢地煨,待羊肉稀酥塌烂后便连汁带肉地冻在一处,再切成羊糕,挑到镇上去叫卖。火炉浜的羊羔肉喷香扑鼻,入口即化,极受欢迎,冬日里在大江中东去西来的船工,如果吃上了这火炉浜的羊羔肉,要对人从冬天讲到夏天再从夏天讲到冬天的。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草屋蓑衣老牛,苇荡荷塘,水边垂柳,还有戏水的白鹅麻鸭,都给冒辟尘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俩撑着油布雨伞一走进浜里,有些没有下田的妇人和小孩立即拥出屋门外看新鲜。他们问讯有无病畜可看时,一个一脸精明的妇人便告诉他们,福根家里的羊最近不大吃食了,那个福根嚷嚷了几天了,他们不妨过去问问。那妇人说完话,一个赤条条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从他娘身后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领路。那小子浓眉大眼浑身溜黑,头上扎了一条小辫,身形灵巧如泥鳅,他娘笑说道:&ldo;关你屁事。&rdo;说着便下手去抓这小男孩,但那小男孩一闪身就奔到了他身边。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将一只又脏又湿的小手交到了他手里。冒辟尘连镯带腕地满把握着小家伙的手,向那妇人道声谢。
那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他所熟识的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冒辟尘不由得松开手来低头一看,镯上是一条他烂熟于心的银龙,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把玩银镯的那种感觉,那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感觉。
冒辟尘心头一怵,脸色大变。他迅速地触触自己的内衫口袋,硬硬的,还在。
&ldo;咋了?&rdo;薄一冰困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这位朋友问道。
冒辟尘变脸似的,立马一脸堆笑举起小男孩的镯头,对那妇人道:&ldo;嚯,嫂嫂,这镯头做工考究!这样的精致,从未见过,阿是在镇上的银匠店里做的?&rdo;
&ldo;哪是什么银匠店里做的,也不怕你们两个笑,是三多他爹……把赌,赢得来的。&rdo;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面带羞色道。忽然她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蛮夯大汉说:&ldo;喏,镯头就是那个现在荡过来的老翘辫子的!&rdo;
&ldo;说啥哩,一看见小白脸,认都不认得,就同他们七搭八搭,告诉三多他爹,夜里剥你的皮!&rdo;那大汉撑着油纸雨伞,吧唧吧唧踩着稀泥隔老远就扯开嗓子朝那妇人喊。
那妇人毫不示弱地回敬道:&ldo;放你娘的瘟屁,自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七搭八搭?烂你的舌根,嚼你的蛆!&rdo;
大汉锐利地看了冒辟尘和薄一冰一眼,对妇人笑问道:&ldo;怎么,要同他们两个攀亲眷?这样的亲热法子!&rdo;
&ldo;亲热你个魂!在夸你的镯头呢,这个小伙子!&rdo;妇人对冒辟尘努努嘴。
那汉子浓眉一扬,两眼瞪做铜铃,像被踩了尾巴似地转向冒辟尘:&ldo;干啥的,跑到这儿来瞎七搭八,问个屁!&rdo;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眯缝起眼睛,寒寒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收伞,横眉立目地对冒辟尘道:&ldo;我看你这根青皮甘蔗,从来没被刨过一刨,是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