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为然地捏了捏太阳穴:&ldo;袁绍已经退了,接下来可以稍微喘口气。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这些天我可是连女人都顾不上碰。&rdo;他虽说得轻松,那一抹疲惫却是无法遮掩。
听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ldo;任姐姐的事……&rdo;
&ldo;你回头告诉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体位置,我会把她接回来。&rdo;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没什么变化,忍不住开口责问道:&ldo;任姐姐的死,你一点都不伤心吗?&rdo;
郭嘉看了眼曹丕:&ldo;她是个好女人,我对她的事很遗憾,她的遗愿,我会尽力去完成。&rdo;
&ldo;仅仅只是这样吗……&rdo;
还没等曹丕说完,帐外有人来报:&ldo;祭酒大人,两名刺客已经带到。&rdo;郭嘉挥挥手道:&ldo;我马上就去。&rdo;然后对曹丕道,&ldo;二公子,我去见两位同学,你且安心休养。&rdo;
&ldo;同学?&rdo;曹丕疑惑道,刚才明明说的是刺客,怎么会变成同学?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兴奋道:&ldo;咱们不是活捉了两名刺客么?事先服用了惊坟鬼的人,再闻到那味道就不会有效果了,所以他们都活了下来‐‐这两个恰好都是我的同学。&rdo;
郭嘉的同学,却变成了潜入曹营的刺客。这其中曲折,让曹丕有些头晕。更让他觉得诧异的是,郭嘉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郭嘉在曹营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时的他,全身却洋溢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青涩活力。
不知为何,曹丕脑子里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ldo;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rdo;
曹丕闭上眼睛,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任红昌在临终前只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别曹丕以后,走到中军营中的一处隐帐内。此时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在,他们都是五花大绑。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是民夫装扮,手上隆起厚厚的茧子;还有一个是书吏模样,皮肤阴白。他们见到郭嘉以后,都露出怒色。
郭嘉见到他们很是高兴:&ldo;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这次是你们两个来。&rdo;
丹丘生一扬脖子:&ldo;反正今日落到你手里,杀剐随便!&rdo;岑夫人也是怒哼一声,似是对他怀着深仇大恨。郭嘉望着他们,眼神却变得很温和,与平时的锐利大不相同:&ldo;咱们得有好多年没见着了吧?&rdo;
岑夫子大声道:&ldo;你这是干吗,羞辱我们?&rdo;郭嘉却对他们的怒火恍若未闻,围着他们左看右看:&ldo;你个头倒是没长,丹丘生可瘦了不少。&rdo;
郭嘉的言谈举止,是那种见到多年未见的故友的欣喜。对于这种奇异态度,丹丘生和岑夫子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应对。郭嘉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以拳支住下巴,仰望着他们两个,眼神无限怀旧。
&ldo;丹丘生,你还记得吗?当年老师家旁的李子树熟了,咱们几个去偷摘,最后被邻居一路追着打。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华丹的裙兜里去了,不然白挨了一顿。&rdo;
&ldo;岑夫子,你知道你这个外号的来历么?我告诉你吧,那是华丹起的。她觉得你这人行事慢慢悠悠,面相又显老,像个老夫子似的,就偷偷起了这么个外号。起完以后,她又不肯承认,非把黑锅扣到我头上,哎呀哎呀,真拿她没办法……&rdo;
&ldo;也不知道老师现在对头风病研究得怎么样了,华丹以前就有这毛病。我记得她每次背药谱的时候都会犯‐‐那药谱还是丹丘生你抄的呢,笔迹很烂啊,你最近有没有练字?可不要再被华丹嘲笑了。&rdo;
郭嘉对着他们两个,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琐事,垂着头用指头在沙土地上随意勾画着,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说了半天,丹丘生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ldo;郭奉孝!你还有脸提华丹,若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死!她若不死,我们又怎么会被师父阉……&rdo;最后一个词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郭嘉似乎一下子从梦中被惊醒,他缓缓抬起头来。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说不出来话,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郭嘉居然已经泪流满面。那个谈笑间可退百万大军的浪荡子,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无声无息,只能听到泪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丹丘生和岑夫子发现,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女子的画像。这画像是用指头勾勒而成,寥寥几笔,却准确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韵,描出了那灿烂如朝阳般的笑靥。任何人看到这画像,都会油然生出感慨:作画者一定是时时把她放在心上,时时念着,才会描摹得如此传神。
一时间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出口劝慰,还是破口大骂。郭嘉把身子向后靠去,软软靠在一根支柱上,任凭泪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脸一瞬间老了许多,仿佛这些天积累的疲惫一下子乘虚而入,打碎了他从容的外壳。
帐篷里一片寂然,过了许久,郭嘉才如梦初醒,淡淡说道:&ldo;这些年来,一共有十六个同学先后来刺杀我。我每次都能擒获他们,却一个都没杀,反而任其离开,哪怕他们会卷土重来我都不在乎‐‐你们可知道为什么?&rdo;
&ldo;哼,你内心有愧!&rdo;丹丘生道。
&ldo;不!是因为我舍不得!&rdo;
郭嘉站起身来,谨慎地后退,唯恐把沙画弄乱:&ldo;你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里,都有华丹的影子。每次你们前来刺杀我,都能唤醒我关于华丹的一段记忆。如果把你们赶尽杀绝,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rdo;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阵愕然,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过,郭嘉的理由居然是这个。
&ldo;如果不是你们时常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怨毒地叫嚷着要复仇,我怕我真的会忘掉她。&rdo;郭嘉的视线越过两人的肩头,望向虚空。他的身影,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独。
岑夫子&ldo;呸&rdo;了一声:&ldo;说得好听!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那等禽兽之事!&rdo;
郭嘉微微一抽搐,似乎被刺伤,神情旋即又恢复过来,冷冷道:&ldo;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评价。我对你们,可从来没什么愧疚。你们怨毒越深,我见到华丹的机会就越多。&rdo;
&ldo;你!&rdo;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眦欲裂,拼命挣脱绳索要过来拼命。郭嘉微微一笑,一脚踏在沙地上用力一抹,只是一瞬间,女人的画像消失了,刚才那个哀伤的郭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个郭嘉‐‐从容、睿智,而且有着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
&ldo;是蜚先生让你们来的?&rdo;
&ldo;只要能杀死你,就算是做猪做狗,我们也心甘情愿。&rdo;岑夫子嚷道。
&ldo;你们既然潜伏在曹营这么久,接近我的机会很多,为何到现在才动手?而且还是针对曹公而不是我。&rdo;
&ldo;只是杀死你远远不够解恨,我要杀死你效忠的主君,看着你的事业一点点坍塌!&rdo;岑夫子豁出去了,肆无忌惮地大叫,&ldo;我们投奔了蜚先生,因为他答应会给我们一个完美的复仇!&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