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哈哈,士官生,接着!等战后拿回去吓唬吓唬自己的老婆。&rdo;他用小刀起出那块深嵌在树干上的弹片,预备扔给我。
&ldo;我没有老婆!&rdo;我严正地声明。
&ldo;女朋友也行。&rdo;
&ldo;我没有女朋友!&rdo;
他笑了,知道我在表示抗议。
&ldo;那就让它见鬼去吧!&rdo;他把弹片扔到了老远的草丛里,又回身摸了摸那已豁开口子的橡胶树,&ldo;唉,你明天再来看,这儿准有一行眼泪,乳白色的。你真的没有女朋友?&rdo;
我肯定地点点头。
&ldo;没有也好,有了还是个负担。&rdo;他说着回坑道去了。
团前沿指挥所设在一条十来米长的水泥被复坑道里。比起前沿战壕,我们这要算天堂了。三天前,二连从242高地上换下来,路过我们这里,那情景简直不忍看,整支连队剩下的人数且不去说,幸存者们那些形象就够让人心酸的了。一个个头发长得像刺猬似的,颧骨尖得要挑破那层焦黑的脸皮。冲锋枪生满了红锈,作战服像汽车苫布一样肮脏粗糙,袜子脱下来可以直挺挺地站着。浑身上下只有贴在左胸上的标有血型的胶布还带点白色。其中的一个小兵手里还抱着枚巨大的越军160炮弹的尾翼‐‐因为后方人不相信那里落过如此口径的炮弹。张副团长原想对二连的同志说几句话的,可他往队列前一站,他不敢说了,他想哭,最后挥挥手说:&ldo;去吧,到后面好好睡它三天三夜!&rdo;事后,他对我说:&ldo;牺牲在242上并不算最大的困难!&rdo;
至此,我发现张副团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指挥官。是呀,判断一个人得像球场上的裁判员一样,必须和场上队员拉开距离,从各个角度上去观察,执法才能公允。季刚的理论。
他是负责一线指挥的副团长,成天背支微型冲锋枪从这个阵地转到那个阵地,只带个警卫员。有时,他手上也玩着根探雷针,像绅士手上的文明棍一样。可傍晚从阵地上下来时,那手里像提溜一串蟹子似的全是些拔掉引信的各种地雷。他枕边有六七封同一笔迹的家信,地址都是杭州市湖滨路xx号。可是这个黑心的家伙居然连一封也没拆。倒是一个负伤的副连长从后方医院来了封信,他即刻就拆看了,当下就写了回信。他的脾气可真有点怪。前天,刘参谋把一个口令传达错了,致使一个军工排把五十箱八二迫击炮弹送到了一个根本没那种炮的高地上。气得他当时就发火了,厉声问道:
&ldo;你是想处分呢,还是想挨一脚?&rdo;
&ldo;你就给我一脚吧,怎么办呢?&rdo;刘参谋可怜巴巴地选择了后者。
&ldo;转过身去!&rdo;他喝道。
刘参谋调过那圆滚滚的屁股。于是,张副团长的翻毛皮鞋毫不留情地在上面踹了一大脚。二号鞋印。&ldo;记住了没有?&rdo;他还追问了一句。
&ldo;记住了!&rdo;昔日神乎其神的刘参谋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痛苦。这两天,刘参谋果然认真多了,连我都觉得那一脚算是没白挨。
张副团长对我倒挺客气。昨天,通信连的两个电台兵要到前观位置上去,我跑去请示他,想问问让他们带哪些装具。他对我招招手,说:&ldo;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天,儿子捡到了两分钱,跑来问父亲该怎么办?父亲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rdo;说完,他调头就走掉了。
今天,我就聪明多了,有两件事我打着他的旗号处理了,只到他那儿备个案。他很满意,盯着我问到:&ldo;你对军中的一套还挺熟嘛!&rdo;我说我是在军营长大的,他听了点点头。
同坑道指挥的,还有炮团的陈团长。这家伙是个老粗。他有几句口头禅:&ldo;质量差!&rdo;&ldo;降低威信!&rdo;&ldo;你别腰里别了三把&lso;壶&rso;‐‐不在乎!不甩乎!不买乎!&rdo;他还有许多文学语言。无聊时也看看小人书。昨天,他老婆来了封信,信上说了件她最担心的事:&ldo;……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持枪的越南女特工在追你,追呀追,可把我急坏了。后来你被她追上了,我一下子吓醒了……&rdo;后来,这信的内容不知怎么传出去了,搞得满坑道的人都知道团长老婆的那个梦。可炮团长却不在乎,好像他老婆那梦纯是出于对他的一片忠心。
团前指也算是个信息中心,我们那一伙儿士官生的消息,我差不多都得到了。
今天野战救护所反映,说这两天从242下来的伤员包扎都特别好,据说,高地上去了个学医的大学生排长,很在行。我一猜就是前中医,立即和他通了话。我对他说,你真是&ldo;穿了红色球衣,要了左边场地&rdo;,跑到全线最危险的高地上去了。他在电话里又来了他的阴阳理论,说什么阳中有阴,险中有夷,大家都认为险的地方反而就不险。不过,这两天来,他在阵地上共写了八封情书,分别寄给他过去的八位女同学,信纸一律采用残缺的芭蕉叶儿、凤尾竹叶儿,吃剩的干粮纸、罐头商标等阵地特产,以示环境的险恶,妄图打动那些往昔不曾被他打动过的女性。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完,又觉得一阵辛酸,因为那毕竟是全线最危险的高地,尽管它也有短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