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都知道了!&rdo;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些相思豆,想把默涛生前数给季刚的那份如数地交给他。可是连日的鏖战摔跌,留在兜里的包括菜农、前中医和我自己的在内刚够二十六颗‐‐季刚年龄的数字。这个巧合使我有了一种痛心的联想:现在季刚一人的身上就有四个人的生命。
&ldo;你到底走不走?&rdo;季刚看也不看那些相思豆,依然威逼我。
&ldo;我不能走!&rdo;我的掌心上滚动着相思豆。
&ldo;妈的,我开始数数了。如果我数到十,你还不……&rdo;
我没等到他数到十,就已经屈服了。他毕竟是我们士官生的天然领袖。
季刚从我掌上的那些相思豆里拿去了一颗,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大概是不忍心让我失望,让默涛失望。他说:&ldo;我原先不相信世间还有命运的……现在看来还真有这家伙!&rdo;
我问他怎么从242上下来的,他摆摆手说道:&ldo;别提了,谁他妈的能想到,那个越军中尉刚送到医院就死掉了……嗨,花了那么大的劲,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运回具尸体!&rdo;
&ldo;那可怜的前中医也空忙了一阵罗!&rdo;我也叹了口气。
&ldo;他负伤了,本来没有什么事的……唉,早知道,我该把他先送下来!&rdo;
&ldo;中医怎么啦?&rdo;
&ldo;你下去就知道了。他住在野战医院里。&rdo;季刚说着,把随身带来的一套浸有防红外涂料的迷彩服丢给我,要我套上,还让我在脸上涂一层伪装膏。后者是一种类似演员化妆用的油彩。涂上它,当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有意要消除人脸的光泽,降低皮肤的色调,&ldo;歪曲&rdo;脸部的轮廓,以便使你在行动中整个地融化在大自然的背景里。
我原先想从阵地上带枝五六式冲锋枪下去,却被季刚阻止了。理由很简单:假如五个同样装束的中国军人同时出现在越军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内,那么射击分划线首先套中的那个,一准是名带枪的。季刚对我开着玩笑:&ldo;伙计,现在的你我和过去的你我不是一回事了,你不能死在我面前!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份情报,我们得把你装在衣兜里带回去!&rdo;
在下阵地的路上,季刚他们每人挎一支冲锋枪,前后各两个人把我夹在中间。 夜,黑黝黝的山峦衬着黛青色的夜空,迷蒙而又静谧。我回身看了看我们为之流血牺牲的359高地。它像座金字塔似地耸立在夜色里。边境的除夕这样宁静,往日响彻在犬牙交错的山谷之间的那些迫炮、高机、狙击步枪的音响,今夜都不知消遁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露珠在宽大的芋叶上滴答落响,白天那些杳无踪影的小野兽也开始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匆忙跑动。空气中飘来了一阵桉叶清凉的芬芳。
季刚他们的动作干练极了,那一副副幽幽晃动的迷彩的肩膀,让你觉得即便在白天也会落上几只斑斓的蝴蝶。侦察兵喜欢宁静,就像鲍鱼习惯呆在礁石缝里。
而我却受不了。在这么个除夕的晚上,我像一叠装在别人皮夹里的钞票被带下阵地。这样的宁静让我觉得窒闷。这种窒闷犹如我那次在杭州&ldo;虎跑泉&rdo;边看人们往那杯纯净的泉水里丢分币一样。透明的泉水承受着那一枚枚丢进杯底的分币的挤压,被迫从那杯沿边上胶冻似地向上涌动、凸出,似乎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我真觉得那是一种痛苦,人们为什么要作弄水呢,尽管它没有生命……战争中的人的感情似乎也像那杯过于饱和的泉水,敏感极了,再稍有点外力,便可能四溢开来。
就在我们到了那条著名前线的&ldo;生死线&rdo;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景象出现了。从两百米外的我军高地上,突然有一串玫瑰色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窜上了空中,&ldo;哒哒哒‐‐&rdo;清脆的枪响中夹着一声年轻的叫喊:
&ldo;过年了‐‐新春万岁!&rdo;
哒哒‐‐,又有两发嘶嘶叫的绿色信号弹升了起来,坠落的弹迹在夜幕上赫然地划出了两个莹莹的问号。
侦察兵们全都怔住了,一齐仰脸朝空中望去。弹道光映亮了颗颗发光的眸子。
&ldo;扯蛋,这些兵!&rdo;季刚轻声地啐骂着。
&ldo;嘟嘟嘟!&rdo;&ldo;哒哒哒!&rdo;&ldo;砰砰!&rdo;随着领头的枪响,邻近的我军高地纷纷响应开了。条条曳光流火的弹道,不停顿地在天空闪耀,闪光交织在群山上空,织起了一副巨大闪亮的蛛网。此起彼伏的音响像燃着的无数爆竹。接着,信号弹又起来了,红的、白的、绿的,一颗颗带着哨音,像那节日的焰火,争相跃上天幕。
&ldo;呵,过年了,过年了!&rdo;我看清腕上的手表指针都在&ldo;12&rdo;上拉直。这时,我有了一种恶狠狠的痛快感。我仰脸望着那五彩缤纷的天空,顽童般地笑了。
&ldo;快走!&rdo;身后的侦察兵敦促我赶快离开这片开阔地。可我没动。
&ldo;敌人!敌人!&rdo;他急促地朝右边指戳。距离我们不到两百米的那两座越军高地静悄悄的,如同黑暗中潜卧的猛兽。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夹着轰然巨响,冲到了群山上空。还是刚刚那个领头放枪的高地,热火朝天地揿响了一颗照明地雷。那团炽热燃烧的家伙,情感奔放地腾上天空,又轻悠悠地当空挂着。炽亮炽亮的火焰,如同一轮燃烧着的太阳。天空、国境、高地、丛林、堑壕、小路……霎时间全都敞露在这炫目的光物中。我听到阵地上的人们在欢呼。在这光明的感召下,我突然也有了一种激情,我想哭,我想喊,我手舞足蹈地朝那光亮升起的地方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