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想像纪医生与董雪相识的那个酒吧。人们深深陷在软椅里,灯光与音乐一样迷离。作为一个长期在理性中生活的人,纪医生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感性、混沌,某种边缘不清的东西吸引着人们。邀他前来的那个男人坐在他的对面,仿佛在把玩着一个严谨的医生在这样的场合会有什么感受。纪医生的衣袋里已经装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五千块钱啊———纪医生生平第一次得到的一笔意外之财,那个邀他出来的药品供应商塞给他的。他按了按鼓鼓的衣袋,感觉像是一笔赃款。不过,条件倒是不太违背良心的,只是在纪医生所在病区中,优先选用这家药品商的药物。药品手续齐全,质量优良,价格公道,纪医生觉得办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并且,据他所知,习院长在这方面早已玩成百万富翁了。
并且,这天晚上,纪医生强烈地感到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自到达这酒吧开始,从门外接车的保安人员到身材诱人的迎宾小姐,全对他毕恭毕敬、甜甜的问候,坐下后接在手中的消毒毛巾,一系列地服务远远胜过医院里护士对病人的照顾。他有点感慨。
桌上是暗红色的法国葡萄酒,小舞台上是身着比基尼的舞女在扭动,这一切使纪医生联想到医院里的血浆和等待的手术的女病人。
这时,手捧一大簇鲜花的女服务员躬身对纪医生问道,先生,需要给台上的小姐送花吗?在同桌的药品商的解释下,纪医生才知道这种100元一束的鲜花是客人买来送给台上的舞女的。他摇摇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女服务员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去了邻桌。
不一会儿,台上的舞女中有一人已经捧上了一大簇鲜花。节目主持人提高嗓门宣布道,感谢5号桌的王先生,他对我们的娜娜小姐情有独钟,献上了10束鲜花,谢谢!与此同时,全场哗然,有掌声和口哨声。那个身着猩红色比基尼的娜娜小姐灿烂微笑,手捧鲜花走下台来。她来到5号桌边,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脸上吻了一下,那男人顺势拉过她坐在自己腿上,同时伸手在她身上乱摸。嬉笑声、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这就是10束鲜花、1000块钱的权力,纪医生从那舞女光光的身子上,突然产生了一种牲口市场的感觉。
接下来,小舞台灯光转暗,主持人宣布道,下面由专业舞蹈演员雪妮小姐表演独舞《梦幻》。场内响起习惯性的掌声,但是,几分钟过后,这些鼓掌者都失望了。因为这个一身黑色长裙的舞蹈者将身体包裹得太严实了。纪医生观察到场内的人不再盯着舞台,而是各自开始谈笑、喝酒,不再理睬台上的表演。
然而,正是这个舞蹈,将纪医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黑色的精灵先是坐在舞台上,上身伏下去,与腿部折叠在一起。灯光转暗,使她的造型很像是一片山峦,长发散乱在地板上,像是糙地或丛林,而两条长长的手臂在一片暗黑中像是发亮的河流。音乐渐起,这团黑影翻了一个滚,感觉到她已经是仰躺在舞台上,高耸的胸部和弯起的膝盖组成另一幅山峦剪影,而两条手臂在空中游动,像是she向山峦的曙光。音乐转强,舞蹈者在一个圆形的光环中完全显现,她的五官像雕刻出来的一样美丽,线条优美的肩膀和手臂从黑色长裙中挣脱而出,像是裂开黑云的闪电,使纪医生感到有些目眩。
纪医生对我讲,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董雪的情景。他说,那天晚上,这个黑色精灵以舞台中心的一把孤独的椅子为道具,表演了一场令人神往的梦幻之舞。表演结束时,在场内的漠然和呵欠声中,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向这位表演者送上了50束鲜花!这是5000块钱啊,谁送的?主持人说,这是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先生的心意。全场掌声雷动,表演者的脸上有了泪水。
在住院大楼下的喷水池边,我听着纪医生讲起他与董雪的相识。夜深了,我当时全然不知楼上正在发生着骇人的事件。
在小梅的人生经历中,没有遇到过比这天晚上更可怕的事情了。在这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呼吸声仅仅是错觉。试想,在夜半时分,人的听觉是可能出错的。比如,这休息室的隔壁就是值班室,再过去是无数病房,这呼吸声也可能从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呼吸声就在室内。
真相的发现好像纯属偶然。小梅在夜半起身后,终于不经意地去搜寻那堆屋角的大纸箱。当她打开最后一个纸箱,伸手摸到一个人的头发、耳朵和面颊时,她在一声尖叫中瘫倒在地上。
这一声尖叫太恐怖了,凡是听到的人,不用分辨就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大事。尤其正值夜半时分,这一声尖叫冲出屋子,从走廊传遍整个病区。
最先跑过来的是宋青,她当时正在隔壁的值班室看书,突发的一声尖叫使她全身一颤,眼前同时闪现出一幅画面:小梅被什么人掐住了脖子。第二个念头是,黑衣女人撞进隔壁了。她跳起身冲进了隔壁的房间,同时感到双腿在哆嗦。
出现在宋青眼前的情景是,原先堆放在屋角的空纸箱已散乱在各处,小梅躺在地上,嘴里还在啊啊啊地低叫着,两眼瞪得老大,像是中了邪一样。
她扶起小梅的头,怎么了怎么了?她又急又怕。这时房门大开,一些守护病人的家属也拥了进来。薇薇也蹲下来协助宋青关照小梅。
小梅好像想哭,但一点儿也哭不出来,她只是愣愣地抬起手指向屋角,好像魔鬼就藏在那里似的。
宋青走向屋角,那里放着的一个大纸箱已被打开,她一眼就瞥见了一个人的头和肩膀,她感到眼前发黑,一声大叫完全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她感到薇薇扶住了她,不然她也许会像小梅那样倒下去。
她看见很多人拥向屋角,惊叫声、疑问声响成一片。一会儿,一个女人被从纸箱中拉了出来。她双手被反绑着,一块布蒙着眼,嘴里也被塞着一团毛巾。这一切解开之后,宋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不是清洁工小夏吗?两天了,没有看见她的踪影,怎么会被绑在这里呢?
小夏已处于极度昏迷之中。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除了勤勤恳恳地打扫这个病区的卫生,她会招惹着谁呢?有人拿来了担架,小夏被抬到了抢救室。经检查,除了左太阳穴部位有一团被击打过的红印外,身上尚未受到其他伤害。快,输上液,昏迷中的小夏脸色苍白,时不时地,嘴唇还微微动着,像是要努力开口讲出这个事件的真相。
宋青从抢救室走出来,对围在门口的人群说,没事了,她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大家去休息吧。但围着的人并不散去。有声音说,这太奇怪了,赶快向公安局报案啊!宋青说,院领导已经来电话了,他们马上就到,这事会搞清楚的。
薇薇站在吕晓娅的病房门口,看见宋青走过来,便轻声叫住她。看得出薇薇的脸色也很紧张。她说,这一切与飞蛾好像有什么关系吧?宋青困惑,飞蛾?薇薇说,你忘了,吕姐这间病房里老是出现飞蛾,毛茸茸的那种,怪吓人的,前几天,刚想到叫小夏把各处角落多打扫一下,结果事还没做,小夏就失踪了,幸好被小梅发现,不然她会死在那纸箱里的。
这事确实不可思议。宋青一直觉得背上发凉,她所能联想到的,是那个曾经在这走廊上忽隐忽现的黑衣女人。她瞥见过那女人像白纸一样的脸,看见这景象,谁也会被吓昏过去的。
这时,习院长和几个医院的领导出现在走廊上。这个突发事件使领导们全都从半夜的床上爬起来赶到了这里。习院长镇静地站在小夏的病床边,俯身看了看小夏的脸,听临时赶来抢救的医生讲了有关情况。宋青也返身过来,想对院长讲述发现小夏的过程,但习院长好像并没注意到她,这使她一时没机会开口。
抢救室门口仍然围着一大堆人,多数是守护病人的家属。他们仍然在议论纷纷,好像不搞清楚真相就无法睡觉似的。习院长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对大家说,都快去休息了,这事一定会查清楚的,我只是要告诉大家,最近有小偷常往医院里窜,大家多留点心,保管好自己的财物。我已经给门卫、保安都打了招呼,对进出医院的陌生人严格监视,不能让坏人窜到咱医院里来。
围观的人纷纷表示同意,有人打出一个很响的呵欠,毕竟是半夜过后了,大家开始退回各自的病房,走廊上重新安静下来。
习院长这才转向宋青问,值班室掉了什么东西没有?宋青摇摇头。她想,值班室真没有什么东西可偷的,至于隔壁的休息室,除了一些过时的医疗器械和一大柜子病历资料外,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小偷来偷什么呢?
习院长在抢救室坐下来,他说要等小夏苏醒过来了解情况。宋青心里踏实了一些,总算院领导要开始解决这些怪事了。她拉了一把表情木然的小梅,说是去值班室喝点水。看来小梅还没从惊吓中解脱出来,她让她出来走走,以便清醒一下头脑。作为一个守护住院病人的家属,我被卷入医院的这一系列离奇事件真是身不由己。这有点像一片树叶一不小心掉入了激流中,以后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当然,我得承认,由于写作的习惯,对掉入这条激流我或多或少的也有些迎合,这也许将给我带来危险,但活该自己负责。
听纪医生讲起他认识董雪的经过,使我在这种事件中一般持有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有所改变。这并不是因为我感觉到了纪医生对董雪的极端欣赏与深爱,就排除了纪医生可能加害于董雪的嫌疑。谁都知道,爱与恨实在是一株并蒂莲,由此上演爱情经典或犯罪个案都有可能。所谓爱恨情仇、玫瑰血案等皆由此产生。但是,我毕竟不是一名靠逻辑靠推理吃饭的侦探。相反,长期写作养成的习惯,使我更多地从情感、意识、直觉等方面来把握外界。因此,一夜长谈,纪医生的音调、情绪、表情以至点烟时控制不住的手的颤动,使我相信他对已失踪一年多的妻子仍怀着热爱。试想,如果他就是这起事件的制造者,他能这样悲痛迷离地怀念过去吗?当然,除非他是一名演员。
另外的解释是,相信亡灵存在。这样,黑衣女人飘忽出现的事就不用怀疑什么便得到解释。然而,对科学而言,这种解释是荒诞的。其余的理解途径是,除了董雪失踪,这医院里还有另外的事件发生,因而,黑衣女人、秦丽的日记、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毛茸茸的飞蛾等,都与更加复杂的事件有关。这样,纪医生不但不是一个嫌疑者,而是受害者也有可能。
我感到头晕。然而,这外表平静的病区、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并不给我以喘息的机会,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转弯处,薇薇拉住我紧张地说,我要死了!
看着薇薇紧张的脸色,我深感吃惊。对这个守护吕晓娅的女友、19岁的高挑个子的时装模特儿,我对她的了解甚为有限,从我在纪医生的抽屉里看见的那张照片来看,她与董雪合拍的那张时装照,说明她与失踪前的董雪至少有过一次交往。我在十分困惑的时候曾想,究竟是吕晓娅住院将她偶然带到这家医院,还是董雪的失踪使她宿命似的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