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说得不对吗?
何老汉说,你和那个日本在紫木川找杨贵妃一样,都是扑风捉影,都是把假的使劲往真里整,你来我们这儿,是想挖出个电影故事,就把事实愣住你编的故事里套,其实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里编。
我说,在家里我编得出&ldo;少校参谋主任&rdo;这样精彩的内容吗?
何老汉就笑。
张宾赶紧说,编不出来,编不出来!
我让何老汉说说他是怎么给土匪当参谋主任的,何老汉说,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干,总得有人干,我干了,他会少犯些错误,多做些好事。
我说何玉琨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老汉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谢静仪校长的观点。
有人跑来,告诉张宾,成苗子死了。
没容我们反应过来,何老汉已经咚咚地跑了出去。
九
很长时间我在自责,自责那天不该给成苗子送去水晶饼,那真是惹祸的根苗,没有那饼,成苗子不会吃撑,不会引发内脏门静脉的大出血,以致走得那样匆忙。为此,何老汉安慰我说这也是定数,成苗子的命就该着合在水晶饼上,反正是早晚要走的,肚里装着喜爱的水晶饼离开,总比装着烂糟糟的面要惬意,让我不要过意不去。
话是这样说,但在以后很长的时光里,我仍旧拒绝食用水晶饼和近似水晶饼的一切点心,看见它们我就想起成苗子,想起程立雪,想起那个自甘于深山,陪伴土匪的文化女性。假若解放时何玉琨的投诚顺利,紫木川的历史便会重新阐述,成苗子也将会以另一种面貌出现。
那天,成苗子的葬礼是简单的,简单得近乎了寒碜。她和何玉琨没有后代,所以没有人摔盆打幡,没有人哭泣,没有花圈挽帐,没有吹吹打打。张宾主事,叫了几个年轻后生,每人给20块钱,将个棺材抬到学校后面的坡上,与她碎了脑袋的丈夫合葬。下葬时,天下着小雨,坡上满是泥泞,两三个看热闹的闲人走到坡前就止住了脚步,他们犯不着为个破老太太踩一脚泥,糟蹋一双干净鞋,倒是何老汉一直跟上来,攥着一把线香,一步一滑,走得很艰难。
墓穴已提前打好,紧挨着何玉琨,从墓坑的侧面可以看到何玉琨的棺木,50多年过去,木板已经朽烂,难寻出女校长的手迹,想来这一切实实在在却都是她的打理。人们站在坑沿上,都不说话,雨水打在棺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空洞而忧伤。张宾低声地指挥众人,将湿漉漉的棺材沉到湿漉漉的坑底,大家不动手,似在等待着什么。何老汉朝棺材上扔了第一把土,按当地习俗,本应该是儿女所为,何老汉主动地做了,这似乎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何老汉之后,大伙才填土,只三二下,坟土便堆了起来,高高地耸着了。墓碑用的是何玉琨的原碑,在字迹斑驳的&ldo;何玉琨&rdo;旁边加刻了&ldo;成苗子&rdo;三个字,刻得潦草而匆忙,刚刚安葬,便已人和&ldo;何玉琨&rdo;一样模糊不清了。李天河顾虑得有道理,有些材料,不及时抢救挖掘,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成了遗憾。一个人就这样去了,紫木川几十年的时光,最终也没说明她是谁。
人散了,何老汉留在最后,他在为那堆新土挖排水的沟。我要等他,张宾说,让老汉在那里多待会儿吧,他刚才见到了他的&ldo;老首长&rdo;,心里不是滋味呢。我让张宾细说说,张宾说何老汉叫何义仁,是成苗子与何玉琨当年赞助读书的学生,何义仁的家过去穷得叮当响,甭说上学,连饭也吃不饱。我问何老汉是不是玉琨中学的毕业生。张宾说是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
我惊异地停住脚步,回望那个在雨水中劳作的单薄身影,那个会说goodnight的农民……张宾说成苗子和何玉琨在1945年以后资助了紫木川一批穷孩子到山外读书,何义仁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孩子,不少人读到了大学毕业,后来成了专家、教授……但是没有一个人回来,何玉琨被镇压以后,他们更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是土匪资助。我问何老汉为什么回来了。张宾说知恩图报,何老汉是个很重义气的人。那时陕南已经解放,何玉琨却依仗着秦岭大山和共产党打游击,玩捉迷藏的游戏,大学毕业,学历史的何义仁完全清楚何玉琨的归宿,感念培育之恩,回到紫木川……历史的巧合在于,取得何玉琨信任的何义仁,在秘密与政府接触的途中,政府官员遭到了何玉琨手下喽罗的袭击,壮烈牺牲。对何玉琨来说,这使得局势立刻向反面急转,解放军正规部队直扑紫木川。尽管后来何义仁一再向政府解释,何玉琨的部队属于散兵游勇,属于没有组织纪律的乌合之众,袭击政府官员,纯属个别人所为,与何玉琨本人无干,但仍显得苍白无力。
解放军解放了紫木川,由山大王转为阶下囚的何玉琨效仿他的原配朱美人,在斗争会上高声叫骂,绝不服输,除了骂逮他的共产党,他骂得最多的是何义仁,他说何义仁不仁不义,吃里扒外,猪狗不如。
由何玉琨培养出来的大学毕业生何义仁心情是复杂的,他再没有走出紫木川,他以二个普通农民自居,在家乡娶妻生子,淡泊存活。
十
离开紫木川的时候仍然是雾。
何老汉没有来送,红头发的青年和我们搭伴,走在四周长满青杠木的山路上。红头发轻松地甩着头,哼着歌,走在前面,让人推测一定是又一批货被三娃子沉到了枯井里。这个&ldo;唐朝宣统年&rdo;的文物贩子此刻活得比谁都轻松,比谁都快乐。
山口在紫木川有关杨贵妃的调查一筹莫展,倒是学了不少乖,话也少了许多。我安慰他说其实我关于程立雪的追寻也没有任何结果,文明大可不必为这样的结局懊恼。山口说,你怎能说程立雪没结果,她昨天刚被埋在学校后头,坟土还没有干。又说,这些素材足可以让你写个电视连续剧,好看得很呢。
我说,李天河们盼的就是这个,可是我不想写了,没劲。
红头发回过头说要是拍紫木川的电视剧,希望能给他安排个角色,他是没机会演戏,要演戏他一准能一炮走红,成为大红大紫的星星,比什么周星驰出色。
我说,呸!
雾气中有人在喊,我们停住脚步,原来是李天河从后面追上来,说早晨回到紫木川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就追,到底赶上了。李天河说张宾忽略了一件事,他赶过来作个补充:何义仁老汉是县里的政协委员。
追了三四公里就是为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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