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仅因如此,陈景元却下意识地向他求助,他本不大想管闲事,但一见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又思及父母已亡,无人可累,大着胆子救下了他。自此两人相依为命,可惜天降大灾,后遇大水,两人失散。
再相见……已是二十年后,他因西平侯战败得晋后军左都督,而陈景元则因今上登极掌管诏狱入朝。
两人重逢的第一日,陈景元私底下来找他,对他交代了当年之事,说是大水之后也曾四处寻他,听闻当日某员外见着靠浮木续命的他,非但未救人,反将这事拿出来吹嘘,道这等卑贱之人,就该多死一些。他一气之下,怒杀员外全家二十七口人,后东躲西藏逃到了今上封地,今上因其狠厉,为他赐名,允他为近卫,后机缘巧合今上登极,才有了二人重逢的机会。
他交代完当年之事后,再无留恋,迅疾转身而去,此后五年半,同他不曾有任何往来。
直到那日孟璟失踪,他因心不在焉在大朝上出了岔子,被陈景元看出了端倪,当夜,他便夜潜而来,逼问出了真相,后便决定替他去料理这事。
那夜大雨滂沱,陈景元立在雨中,冠发尽湿,红着眼冲他道:&ldo;义兄,此事你出面不大方便,但你放心,小事一桩,单打独斗我虽敌不过那小子,但率精锐杀过去,他在靖远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必担心。&rdo;
哪知,他去到靖远,对孟璟说的却是:&ldo;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还能活着走出靖远。&rdo;
他将匣子打开,再度看了眼这连死后都没能得安宁的头骨,忽地悲从中来。
幼时相依为命七年,人说七年便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他当年救他一命,如今,他终于把这条命还给了他。
曾缙缓缓阖上盖子,道:&ldo;自我截到张钦的奏报,说是你夫人抱恙暂且不得成行,便知他败了,那一刻……我好像总算明白了,我错得彻底。&rdo;
他醉心于权势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若有权势,当年便能庇佑自个儿的义弟,不必东躲西藏,乃至于发大水时,人不在身侧,想护也不得护,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乃至于当日鬼迷心窍犯下滔天大错,此乃其一。
后遇贵人,得西平侯亲手提拔一路高升,却负伯乐信任,后得眼前之人亲近,又负其多年情分,最后,甚至还利用了幼时兄弟对他的情意,让他前往靖远替自个儿除掉一个明知不好解决的人,此乃其二。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捂得发烫的奏本递给孟璟:&ldo;等你入京的这两月,我翻来覆去地将这奏本的每一句措辞都精修过,总算是将当年之事解释清楚了,段阔和先太子的事则隐瞒不报。我这等不断利用他人真心的人,不值得你脏手,奏本天明时分便会直接递进华盖殿,我……自然也任皇上发落。&rdo;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握在剑柄上的手终是放下,接过来一字一句地阅过,尔后淡淡道:&ldo;曾叔,我还肯这么唤你一声,是因为你从前酒后吐真言,说你一生不娶,我便是你唯一的晚辈,你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宝贝都给了我。&rdo;
&ldo;可曾叔……你也毁了所有,我为之骄傲的东西。&rdo;
第93章终章
夜里忽地淅淅沥沥下起雨,秋雨带起一阵寒凉,连灯盏也被从斜飞入窗的雨水浇灭了好几盏,室内陡然暗下去不少。
曾缙沉默了许久,终是道:&ldo;我这辈子,少逢家变,父母俱去,自此真心待我之人唯你们三个,我却都一一辜负了。&rdo;
他手抚过那个孤零零的匣子,笑里带几分苍凉的意味:&ldo;但他,身负酷吏之名,实则却最是重情重义。此前他其实对你尚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虽对你有几次不利,但也是皇命不得不从,最后这一次,也是为了我。&rdo;
&ldo;谢你,还肯带他回来见我。&rdo;
孟璟没出声,转身迈入夜雨,屋内灯盏的光映得雨幕也生出了几分斑斓之色,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瘦削。
整整五年又十月,这双腿终究没能好完全,纵然勉强运气强行护着右腿,但下脚终归是轻一脚重一脚,溅起些许污水沾上长袍,惹得一身瓦松绿都变成了石青,整个人显得更加黯淡,近乎要溶进暗夜里去。
曾缙对着这个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都这般了,他还肯如此相待。
若论重情重义,他此生阅人无数,独眼前之人称第一。
孟璟回到府上,见楚怀婵裹着一身出炉银的披风立在廊下等他,微怔了下,赶紧将配剑解下扔给扶舟,这才走上前去。
他走到近前,忽地顿住了脚步。
前襟处的那朵暮色睡莲将阖未阖,檐外秋雨淅沥,而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温柔万顷。
他试探问:&ldo;刚醒?&rdo;
&ldo;好一阵了。&rdo;
如此他便无法装作无事,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却也不追问,只是转问道:&ldo;都搞定了?&rdo;
他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轻轻点了下头。
她握过他手往里走去,轻声道:&ldo;那便好,总算能见你真正睡个好觉了。&rdo;
夜雨嘀嗒,同衾而眠,他将手枕在她小腹上,不一会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久,以至于他尚在睡梦中时,张览便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