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华爹本来要说&ldo;你轻死了,你轻谁呢&rdo;,忽然想到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来求人家,因此他说:&ldo;我是来救命啊。&rdo;
&ldo;滚。&rdo;
&ldo;我是来救命啊,我求求你秦老板,你告诉我卖给谁了,我自己去找。&rdo;
&ldo;滚。&rdo;
菜刀刃口反射出一道光,秦老板像是赶一条恶狗,把卫华爹赶出门外了,然后那扇门又关上了,不单关上了,还顶上了。卫华爹拿手拍着墙,一边拍一边哭,莫勋才啊莫勋才,你是头猪,你是条狗,你是个死人,你一点用都没有。这样哭足了,哭饱了,把自己哭得空空荡荡了,他才魂兮无归地走了。那天县城的人们都应该看到了这幕奇观:一个农村干部旁若无人地流着泪朝前走,裤腿上湿黑一片,连尿都忘记拉了,他就这么笔直地朝前走,又笔直地往回走。他们想他是疯了。
卫华爹僵硬地走回来,走过兵马垄、剪刀厂、食堂,就要下土坡时,发现自行车安稳地靠在石狮子上,想还好还好‐‐这个时候他还看到门被拉开,一辆人力板车被推出来,接着一把椅子被搬到板车上,他想这就是做梦啊。他想等他们走了,他就去把自行车推回来。可是在椅子跟随板车移动时,他猛然见到一种颜色闪了一下,那不就是翻滚起伏、那块翡翠上的绿吗?我操他妈啊。卫华爹两腿一软,几乎要晕倒了,然后他扶住树,躲到树后边,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冷静,冷静是因为仇深似海。然后他像幽灵或者隐形人一样,静静跟在这对鬼鬼祟祟的夫妻后边。跟了四五里路,他看到他们将板车停下,打开独立仓库的巨大铁锁,推开厚重泛白的大门,小心将椅子抬下来,搬进去,又小心朝里边张望了几遍,然后关上门,锁上一道锁,再加一把锁,最后像小生意人那样相视一笑,兴高采烈地拖着板车走了。
卫华爹也笑了。他去买了几个馒头吃,吃饱了走到县委等,等到一辆乡里的吉普车,坐着回了。一回到家他就一声不吭,把黑白电视机、缝纫机、手电筒、没吃完的猪肉通通丢到板车上,拉着就走,他的妻子则像是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拉扯着板车,她是拿两只手扯着挡板的,他是拿两只胳膊拉着车臂的,他拉不过她。他就像当年他的兄弟踢孩子一样,走过来将她将像条狗一样踢翻了。
他说:&ldo;你知不知道人家托付给我们什么啊!命啊!&rdo;
然后他像贩子汉一样拖着板车游村转巷,声嘶力竭地叫卖‐‐他叫的很好,很吸引人,他也卖的很好,因为他卖的便宜。他像是受到鼓励,又回家拖了一板车的橱柜、桌椅、衣服、首饰出来卖。他把这些代表着家族荣誉和面子的东西置换成第一桶金,然后他带着这第一桶金和一帮姓莫的村民声势浩大地开到县城,开到秦家。
他很讲礼甚至是惴惴不安地敲门,秦老板的女人一开门,忽而见到林立的锄头和钉耙,就像见到血,晕倒了。她的丈夫比她硬朗多了,镇定多了,他吸没吸凉气不知道,但他拿胸脯贴着了卫华爹的胸脯。他说:&ldo;你有人我就没有吗?&rdo;
&ldo;我是来讲道理的。&rdo;
&ldo;你讲道理?你讲什么道理?我说了不在我这里,就不在我这里。&rdo;
&ldo;我们并没有说在你这里啊,你慌什么?&rdo;后头传来一句大喊,大家马上骚动起来,一个个恶狠狠地说&ldo;可是你自己说在的&rdo;,然后齐刷刷地挥舞家伙,迸发出审判已经结束随时可以处死对方的热情来。这时卫华爹挥了挥手,说:&ldo;你把它从仓库里取出来还给我吧。我不是来打架的,秦老板我给你跪下了。&rdo;
&ldo;别跪!&rdo;后边喊出愤怒的声音。卫华爹半弓着身子,没跪下去,他转过身来又给大家摆手,意思是事情快成了,不要坏了快成的事情。那秦老板声音小了点,头却仍然是歪斜向天的,&ldo;我也是花钱买来的,我的钱也是血汗钱。&rdo;
&ldo;我赔给你。&rdo;
&ldo;你赔得起吗?&rdo;
&ldo;你要多少?&rdo;
&ldo;我花一万块买的,我就要一万。&rdo;
&ldo;你是花一千买的。&rdo;
&ldo;我是花一万买的。&rdo;
&ldo;你明明是花一千买的。&rdo;
&ldo;我诳你干嘛?你不信拉倒。你赔不起可以,你们打死我,我就不信没有公道。&rdo;
&ldo;那好,我租。&rdo;
&ldo;怎么租?&rdo;
&ldo;我花一千块租,租完了原封不动还给你。要是不能原封不动还你,补足你一万块。&rdo;
&ldo;你说了谁信啊?&rdo;
&ldo;我立字据。&rdo;
&ldo;你立了字据谁信啊?&rdo;
&ldo;你他妈把我们姓莫的当成什么人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rdo;后头有人喊,然后众人一拥上前,好似鲫鱼一样往门里钻。秦老板连口说&ldo;我信我信&rdo;,倒退着跌坐在地,脸色煞白。倒是卫华爹又拦住大家,自兜里掏出一千块钱,立了字据,按了手印,又对着停靠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说,也押给你了。然后他们慌慌张张看着围观过来的县城群众,跟秦老板去把那翡翠椅子取了,仓促撤回乡村了。
一天后,卫华爹联系到乡里唯一一辆跑运输的解放车,运着翡翠椅子上了公路,路过县城时他买了三袋馒头,说对不住了,本来要请你好好吃的。然后他们风驰电掣地奔行在外地兄弟离去的方向,有那么一阵子,卫华爹疑神疑鬼,以为还能在路上碰见兄弟的背影,却始终没碰到。卫华爹就带着这一半的心急一半的踏实,像梦中的卫华一样,突然拥有了辨别迷宫的神迹,对司机指点出了最经济的路线‐‐虽然那个省那个城市那个医院他从来没有到过。卡车像鲨鱼一样闯入平静的城市后,在紧急挥舞指挥棒的女交警身上留下一堆蓝色的尾气,然后在粗鲁地拐了七八个必要的弯后,猛然看见医院的木牌。它像人一样嘶叫一声,彻底熄火了。卫华爹和司机跳下车,取下翡翠椅子抬着就冲进白色的医院,先是找服务岗问,人家姑娘说的是正宗普通话,他们说的是机关枪一样的方言,待他们明白过来,焦急地调动少有的普通话储备时,她又说不清楚,你们说的我不清楚。他们便一间一间地推门,推了七八间看见一个女病友正准备小解,才面红耳赤地明白这里是门诊区。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越门诊楼,奔跑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上,奔跑在台阶上,奔跑在平滑如镜的走廊上,继续粗鲁地撞开一间又一间的门,看到了很多惊慌失措的重症病人‐‐他们的脸是很苍白,但都比不上卫华兄弟那样苍白,卫华兄弟的脸就像白里过滤了一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