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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妈妈长长叹一口气说：&ldo;你这样叫我怎么教育他?&rdo;父子都没听到妈妈的话;两个人一起在看七只乌鸦的书，坐在父亲怀里的华安，颊上还小心地悬着一颗眼泪。

若冰来之前，妈妈已经要西班牙阿姨来家里清扫过，可是妈妈还得花半个小时打点细节。这个阿姨有个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喜欢填空。譬如说，厨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头梳（大概是妈妈在浴室梳头时，发现华安独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张张赶来解救，梳子就顺手留在那儿了），阿姨就不会把头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会在厨房里头就地解决：找到一个洞就把头梳塞进去，藏好，那么切菜台上就干净了。如果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支钢笔，她也不至于把笔带到书房里去，她在客厅里找寻一个洞，找到了，就将笔插进去，那么茶几也就清爽了。

结果嘛，就是妈妈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脸的面霜一盒（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会不会，嗯，会不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三百五十元。

&ldo;还好，&rdo;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ldo;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rdo;可是有洁癖的若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后一次照镜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ldo;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rdo;那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ldo;婆婆妈妈的，麻烦!

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rdo;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ldo;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婆?!&rdo;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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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踏进客厅，问着：&ldo;儿子呢?&rdo;&ldo;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rdo;妈妈说，&ldo;送到幼儿园去了。&rdo;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ldo;妈妈，&rdo;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ldo;她是谁?&rdo;&ldo;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rdo;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ldo;什么名字，妈妈?&rdo;&ldo;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rdo;&ldo;很漂亮!&rdo;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ldo;你的生活怎么过的?&rdo;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ldo;我呀‐‐&rdo;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ldo;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rdo;&ldo;写文章?&rdo;&ldo;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rdo;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ldo;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rdo;&ldo;当然，&rdo;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ldo;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rdo;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ldo;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rdo;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ldo;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rdo;&ldo;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rdo;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ldo;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ldo;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ldo;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ldo;还想制作电视节目‐‐&rdo;&ldo;什么意思?&rdo;若冰淡淡地问：&ldo;你不是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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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电视吗?&rdo;&ldo;你听嘛!&rdo;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ldo;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ldo;谁是瑞士人?&rdo;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rdo;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ldo;这样的东西会有&lso;读者&rso;吗?&rdo;&ldo;怎么没有?若冰，&rdo;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ldo;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rdo;&ldo;妈妈，&rdo;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ldo;有ㄍㄚㄍㄚ了。&rdo;&ldo;哦‐‐&rdo;妈妈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ldo;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rdo;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