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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这份羞耻,使我知道我是台湾人。

美国出兵伊拉克那几天,我出席了一个宴会。宾客来自很多不同国家。有一个人被介绍时,主人随口说,&ldo;斯蒂夫是美国人。&rdo;斯蒂夫一听,深深一鞠躬,说,&ldo;对不起。&rdo;他很认真地说,&ldo;对不起。&rdo;没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大家仿佛都懂了。觥筹交错,一时安静下来。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只要见到美国队就疯狂喊加油吧。

我们这一代人,心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不屑,太多的不赞成,对于我们的所谓国家,尤其是一些自称代表国家的人。

所以,十八岁的安德烈,请你告诉我,你,为德国队加油吗?&ldo;德国&rdo;对你意味什么?你觉得自己是&ldo;欧洲人&rdo;,还是&ldo;德国人&rdo;?德国的历史,它的土地、风景、教堂、学校,对你的意义是什么?你以马丁路德、以歌德、以尼采、以贝多芬为荣吗?希特勒的耻辱是不是你的耻辱?你,还有你十八岁的朋友们,已经能自由地拥抱&ldo;德国&rdo;这个概念吗?或者,因为历史给了你们&ldo;过度肿胀的&rdo;罪感和耻感,押你们远离&ldo;德国&rdo;这个概念,反而又造成另外一种不安和尴尬?

欧洲已经是深秋,森林都变金黄色了吧?我们这儿已是中秋了,海上的月光一天比一天亮。孩子,答应我,踢完球满头大汗时,不要直接吹风好吗?

2004年9月8日

三、逃避国家

儿子寄给龙应台的信‐‐让我自由吧……

记得两年前,我和朋友挤在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上‐‐起码有五千人在那个小广场上。我们用力挥舞手里一支巨大的国旗,五千人在等候从韩国和日本参加世界杯足球赛回国的德国国家队。人们唱歌、鼓掌、有人流下眼泪。

在那之前一个礼拜,我们守在广场上,大概也有一千多人,守在广场上一个超大屏幕前,看决赛。所有的人都在喊,在唱,在哭,在笑。

好奇怪‐‐好像突然之间,作为&ldo;德国人&rdo;是一件被容许的事。更奇怪的,你竟然还可以流露出你的身份和你的感情来。

从哪说起呢?,你知道爸爸是挺&ldo;爱国&rdo;的‐‐你曾经不以为然;而他的爱国,我想和爷爷有关。爷爷,他的父亲,在苏联战场打过仗。他的叔叔,在从列宁格勒撤退的大雪地失踪。所以我其实受到爸爸某个程度的影响,可以说是以德国为荣的,但是因为纳粹的历史,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ldo;荣&rdo;的情感不可以流露出来,是&ldo;错误&rdo;的。你记不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就很喜欢看各种统计指针,每次看到在什么指针上德国被列入世界前十名,就很高兴,甚至还包括甚么&ldo;欠债最多&rdo;前十名。好像也很光荣,反正不懂。

所以从小,一方面在关心自己的国家,以它为荣,另一方面又要表现得很冷淡,很压抑,像拔河一样,有一种紧张,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说错话。觉得德国是个不错的国家这种感觉是没有人敢显露,大家都要藏起来的。在别的国家你常看到国旗,德国很少;国歌也很难听得见。我记得,,当你发现我们小学的开学典礼在教堂举行,你大吃一惊。意思是说,不是政教分离吗,怎么在学校有宗教影响?

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德国人逃避&ldo;国家&rdo;这个东西,以至于宗教都显得比较&ldo;安全&rdo;。逃避&ldo;政&rdo;,所以&ldo;教&rdo;就凸显了。

在这种与&ldo;国家&rdo;保持距离的文化和教育中长大,我看见它的优点: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真的很少很少爱国宣传的影响;当你对&ldo;国家&rdo;抱一种不信任的时候,你比较能够冷静地去分析它的问题所在。

可是最近几年,年轻人,我这一代人,对这种老是小心翼翼、老是怕做错事说错话,老是要保持&ldo;政治正确&rdo;的行为和思维模式,开始觉得烦了。很多年轻人开始说,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说我自己想说的,让我自由吧,我受够了。

我不是社会学家,但是我觉得,世界杯足球赛对德国的集体意识有巨大影响。譬如说,在一九五四年的世界杯比赛,德国出乎意料地赢了当时一直称霸的瑞士队。你想想一九五四年的德国人自信心多么低落,自我感觉多么坏,二战才结束没多久。这场比赛使德国人重新发觉,咦,我没那么糟,我还行啊。

这一两年来,我有个感觉,好像德国文化像浪头一样起来‐‐我说的当然是流行音乐、时尚、电影等等通俗文化。好莱坞文化本来也笼罩一切的,但是最近,突然有好多德国电影,譬如&ldo;再见列宁&rdo;,还有&ldo;曼尼图的鞋子&rdo;,大大走红。一群很年轻很杰出的德国演员,突然出现。还有流行音乐,本来只听美国音乐的我们,也开始听起德国的创作了‐‐

我得走了,因为练球的时间到了。不是我自己踢,每个星期六是我当教练。你不要笑,,这群孩子足球员,我从他们四岁开始教,现在他们六岁了,非常可爱,教他们踢球能让我自己放松,忘记功课的压力和任何不愉快的事。跟他们一起使我很快乐,更何况,我觉得我对他们有责任呢。

给你&ldo;偷窥&rdo;一下我和一个美国朋友昨晚的sn交谈,你可能觉得有一点意思。路易斯跟我同年,在波士顿读大一。

安德烈网上与友人的交谈

路:昨晚,一个朋友还在跟我谈,说我们这一代好像很失落,怎么定义自己都不知道。二三十年代是&ldo;失落的一代&rdo;,四十年代是战争的一代,五十年代是beatniks(垮掉的一代),六十年代是嬉皮,七十年代是funkies(玩世不恭),八十年代是punk(反叛),还有嘻哈,九十年代是rap(讲唱形式的音乐),而我们是什么?

安:我觉得自己是不可能给自己下定义的。但是我们这一代缺乏叛逆,缺乏冒险,倒是真的。我们大多在舒适、有教养的家庭长大,没有什么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灾难……生活太安逸了,使我们找不到需要叛逆、可以冒险的东西‐‐

路:我们怎么看自己‐‐还是媒体在塑造我们怎么看自己?缺叛逆、缺冒险,会不会也是因为主流媒体只会报道不叛逆、不冒险的主流价值?美国媒体都是大财团控制的。

安:但是我们究竟能对什么叛逆或反抗呢?你们美国人可能有对象‐‐你们有布什,我们这边不太有。

路:可是我们得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啊。没有冲突,就找不到认同。

安:需要认同吗?

路:当然。

安:为什么?

路:因为……心理学家是这么说的。

安:我要知道你怎么说。

路:我觉得很重要。

安:为什么?

路:譬如说,我认识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卡在两个种族和文化之间,就很茫然。很多年轻人,为了要有归属感,就加入犯罪团体;即使是个犯罪团体,他也要有归属。

安:很糟的是,这个社会常常强迫你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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