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编辑委员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我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国》十一年(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半个世纪以后,我在这爱荷华河上寂静的鹿园,写下这篇回忆,心中充满了感激。
我到台湾最初几年很不快活。我开始写作,身兼两份工作,也做点翻译赚稿费养家。我家庭负担很重。我的大弟、母亲年轻守寡望他成龙的那个弟弟汉仲,1951年3月空军例行飞行失事,年仅二十五岁。我和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在现实中凸显出来了,不和,也不能分,只有那么拖下去了。《自由中国》办公室,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雷先生的旧部属刘子英只是个会计,但他摆出一副主子面孔,作威作福,什么事都管。工作人员只有四五个人,每天还得在一个本子上签到。有一天,我迟到了半小时,刘子英就在我名字上打了个问号。我们全讨厌他,叫他奴才。一间办公室不够用了,我搬到院子角上一间小屋里,很高兴有自己的小天地了。后来雷先生安排刘子英到中日文化经济协会去了。皆大欢喜。
雷先生对以前在大陆跟他工作的人都很照顾。刘子英在1950年从大陆到香港,雷先生保证他台湾入境,并接济旅费,安插他在《自由中国》担任会计工作。据刘子英自己所说:我到达台北第一天,自然先到金山街谒见雷先生和其夫人宋英女士,先生夫妇仍是往日那样和蔼慈祥,对我在南京的遭遇垂询备至,也问到留在南京的同仁生活情形,乃就所知一一陈述,并将去看傅学文事讲了出来,因她也算是国民参政会的一分子。先生听了并不在意,且问及她在做什么和邵力子的近况,我也据实以告。
《三生影像》雷青天(3)
第一任编辑李中直在《自由中国》创刊不久就去了香港,由黄中继任。他是我中央大学同学,高我一年,自称学长。他那个人就和他走路一样,一阵轻风撩来,潇洒自在。他为人谦和宽容,很有亲和力,是排纷解难的那种人,是老中少都喜欢的那种人。他是水,雷先生是火。火要烧起来了,悠悠细水洒来,火就平息了。但他也不是息事宁人,他另有途径,转弯抹角达到目的。他对有问题的文章,细心琢磨,提出稳健的意见,雷先生微笑着同意。他工作八年期间,《自由中国》已在言论上闯了几次大祸了。社论多由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执笔。殷海光锋利,夏道平和戴杜衡稳练。《自由中国》的社论,若是殷海光写的,雷先生看过之后,夏道平和戴杜衡字斟句酌。后来宋文明也加入《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他也有缓冲的作用。他们将殷海光才气纵横文章里的利刃尖刺,该拔的拔,该磨的磨,字里行间仍有直言敢谏的气魄。
马之1949年在大陆搭船去广州,船过基隆装卸货物,他乘机到台北拜访老师王聿修教授,王教授愿保他入境,并解决食宿问题,他就留下了。后来不知何故,被保安司令部抓了起来,王教授保释无效,古道热肠的雷先生出面,才保释他出狱,那时的雷先生还和当时的权势有很好的关系。马之,东北人,一个漂亮小生,为人圆和,办事周到,逗人喜欢,雷先生聘他为《自由中国》经理。那就是天真宽厚的雷震,没想到什么&ldo;包庇匪谍&rdo;之类的事。当然,马之绝不是&ldo;匪谍&rdo;,但他已在保安司令部记录在案了。马之对政治毫没兴趣,一心想结婚,带着照相机到处追女孩子。那时候,买个照相机可是件大事。他向我们炫耀一叠一叠漂亮女孩的照片。每次的照片不同,照片上的女孩子也不同。我们为他干着急,他仍然笑眯眯的,不断照相,不断给我们看照片,终于看到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瘦高个头,眉清目秀。现在可只那一个女孩子的照片了:坐着、站着、微笑、假、凝望、斜视。不久,马之也上照片了,和那女孩牵着手,挽着臂,并排坐,相依偎,两人之间没有空间了。结婚请帖到了。在婚礼上,马之神态严肃而满足。
雷家有个司机老瞿,跟着他从大陆到台湾。雷先生到台湾后,正如他夫人宋英所说的:房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雷先生坐公共汽车,司机用不着了,老瞿就帮他办些杂事,提着他文件包跟他到处走动。雷先生在社里工作时,他就在社里帮忙发行,然后一同搭公共汽车回家。出出进进,如影随形。老瞿是个老好人,实实在在,一副敦厚相。他和雷先生都是大块头大嗓门,一阵阵旋风似的,呼的一下冲进《自由中国》社。有时候,雷先生跑到窗口指着巷口对我们大叫:你看!你看!那几个特务还在那里!坐在吉普车里!看他们再怎么办!说完就开心大笑。又赢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且等下一场了。老瞿有时还为雷先生补充:他们开吉普车追,我们就跳出出租车,跳上公共汽车。他们丢了吉普车,也上了公共汽车。他们从后门上,我们就从前门溜走了。公共汽车开了,我们就向他们招招手。
1951年,《自由中国》创办两年之后,台湾发生一桩高利贷的金融案件,台湾省保安司令部人员设下陷阱圈套,引诱犯罪人上钩。雷先生抵挡不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这些开明分子的愤慨,由夏道平执笔写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自由中国》和台湾统治权力的冲突,也就从那篇社论开始了。保安司令部将该期《自由中国》扣押了,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缉竟要逮捕《自由中国》编辑,幸有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吴国祯发现而制止,才没抓人。《自由中国》写了一篇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赔罪道歉,这才了事。胡适因为这事件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他的理由是抗议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