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忙很忙。仍然是坚定的声音。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
我被这个小女子美丽的个性怔住了。
那我就叫辆车子送你走吧。
谢谢。她声音柔和了一些。我自己会走。
她走了出去。那优美的亭亭背影告诉我:别跟上来。
我径直去朋友欢迎paul的晚宴。
他一阵风似的涌进房来,正要在餐桌前坐下,看见我坐在他身旁。好!他只那么叫了一声,就坐下了,也没和我说话。他那趟亚洲之旅,是为他主持的&ldo;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rdo;寻访作家,已去过巴基斯坦、印度、香港。
他拿起象牙筷子说:在法国人知道烹饪以前,中国人就有很精致的食物了。他拣起拼盘里一片猪肚,疑惑地看了看:蛇吗?
不,是猪肚,不喜欢,就不要吃。我说。
他一口喂进嘴,自己得意地笑笑:美国人真笨,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不吃。
鸽蛋烩鲍鱼上桌了。paul眼睛一亮,向我们挑衅地笑笑,示意要我们看他表演。他郑重其事地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个柔滑嫩白的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看,才喂进嘴里。
我们鼓掌大笑,给魔术师喝彩。有人抢着给他照了相。
《三生影像》偶然,1963(2)
多年以后,paul在回忆录里写着:
我戴起眼镜用筷子拣起溜滑的鸽蛋,还照了张相,大张口得意地笑,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样子。华苓大笑。在那以后我没再吃过鸽蛋。一个就够了。现在,每当我在爱荷华看见鸽子飞过,闲雅地扇着彩虹翅膀,我就充满了感激,鸽子帮我逗华苓笑,逗她和我一道走出门,改变了我的余生。
从那一刻起,每一天,华苓就在我心中,或是在我面前。
但是,他那时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知道他有魅力,他知道他可吸引满座的注意力。有人问起他的印度一月之旅。他谈到加尔各答一次神秘的经验:
阿瑞刹(aritha)在加尔各答西南边。很荒野的地方。我和一位挪威的艺术家去那儿海边的一座神庙。神庙就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很大的石车轮,几匹石马仿佛拖着车向着海跑。那庙一层一层越削越小,直削上去,每一层一溜儿姿态不同的雕像。我总是很好奇的,一定要爬上去看看。爬到庙顶,很累,躺下来休息一下。我欣赏着雕刻的男男女女打鼓跳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怔恐感觉。神庙在移动,车轮在转动,马车要跑到海里去了,我再也下不去了。
paul顿住了,望着我们笑,故弄玄虚。我们的眼睛全盯着他。那是他最得意的一刻。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你果真要听吗?他盯着我,调弄的蓝色眼神。
我点点头。我从没见过那样不安、谐谑、犀利而又不时变幻的眼睛。
好。我躺在那儿。我的朋友站在下面叫我。我听见了,但着了魔一样,动也动不了。那座石头神庙抖动起来了。原来是我自己在发抖。我向下面的朋友说:我发抖,动不了。他说:闭上眼,数数。我就闭眼数数。他说:数下去,大声数,不要停。他是位艺术家,在印度做宗教研究工作。我一五一十数下去。朋友说:慢一点,大声数。我一顿一顿,朝天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数下去。数到一百五十,我就坐起来了,石庙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