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我和paul邀请陈映真到爱荷华来,同时接受邀请的,还有捷克剧作家、后来成为总统的哈维尔(vaclav
havel)。两人都缺席了。陈映真被捕入狱,哈维尔在苏联坦克车进入布拉格时,逃入地下。
我和paul决定为陈映真辩护。明知那是枉然,早在1960年的雷案即是一例。但我们要对陈映真的被捕表示抗议,提醒当局尊重法治,唯一的办法,是在台湾找律师为陈映真辩护。没人敢接那件案子。终于找到一位在台的美国商务律师,当然,他要预付律师费。paul找到一笔钱,电汇给律师,但给那个隐而不见的最高权威扣下了。陈映真由军法审判判刑十年。1975年,蒋介石去世百日忌的特赦,提早三年获释。他一出狱,就给我和paul写了信。他在给我的另一信中说:
……在主观的愿望上,我希望能以写小说终此一生,虽然有许多困难──诸如自己才能的,经济的,环境的限制──但我相信我会努力地走完这条路,不是对于自己有什么自信,而是除此之外,我已一无所能,一无所有。
我看不出在一定的未来时间我能有机会到您那儿去。我倒觉得去不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样同自己的民族和历史合一,作为反映我们民族和历史的一个卑微的器皿……
《三生影像》踽踽独行(2)
1979年9月4日早上,美国诗人辛普森(louissipn)来我家吃早点,在门口按铃,厨房的电话同时响了。
陈映真又被捕了!家也抄了,父亲的家也抄了,岳母家也抄了。带走了几箱书。他坐了八年牢,四十二岁了,再坐牢,这一辈子就完了!我们实在不懂。他上次出狱以后,没有任何越轨的行动和言论。他结了婚,办了个小印刷厂。他忙着养三家人!父母、养父母、岳母家。朋友8月间回台湾看到他,脸色苍白,提着一个公文包赶出租车,忙得不得了。我们实在不懂,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不让他过点自由的日子……
陈映真的弟弟映澈讲着讲着,声音哽咽了。
我和paul根本没吃早点。辛普森胡乱吃了一点。我们都很沉重。三个人谈了一上午,讨论如何拯救陈映真。辛普森是美国很有名望的诗人,得过普立策诗奖。我与paul和陈映真已神交多年,但对于辛普森,陈映真就完全是个陌生人了。
第二天早上,辛普森又在我家吃早点,当天他就要回纽约。他在我家厨房连着吃了两天早点,厨房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电话和炉子之间跑来跑去,接电话,打电话,和美国各地的中国朋友讨论陈映真被捕的事。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家的厨房有这么多活动,这么强烈的情绪,又有这么好吃的食物。辛普森说。他面前摆着陈映真的英译小说和他的英文简历,准备带回纽约。
电话铃又响了。
出来了!出来了,我哥哥出来了!
我转身对paul和辛普森大叫: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映澈继续说:不是释放呀,是交保候传呀,随传随到,案子还在侦查之中。
侦查什么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陈映真被捕36个小时以后,又奇迹般地获释。他不知道为什么被捕,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获释。他在《关于十•三事件》的文章里写他当时的心情:
……我在四日夜间九时许被送到警总军法处,开过一个谕知交保候传的庭,就由内人具保,回到家里。我立刻驶车到北投见我年迈的父母。在知道我被捕后一直出奇地安详,被一位年轻的治安人员赞誉&ldo;真有基督的生命的长者&rdo;的父亲,看见了我,才猛然拥我入怀,我泪落地跪俯在他抖颤的怀中,不知是悲戚还是再生的喜悦……
我和paul仍坚持邀请陈映真来爱荷华,一年又一年,一直到1983年,台湾当局一再压制,我们一再努力,还有海外作家学者的声援,他终于来到爱荷华。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他和大陆作家第一次见面。那年从大陆来爱荷华的是吴祖光、茹志娟、王安忆,还有台湾的七等生和香港的潘耀明。陈映真和他祖国的作家相聚,正是他多年想望的一天。他先一天到达,要和我一道去机场接他们。大陆的作家看见陈映真,也非常高兴。他们好像久别的家人,一见面就谈个不停,彼此好奇,彼此关怀。陈映真对他们说:你们说的话,我要记笔记的。他立刻言归正传。
那年是中国作家在爱荷华最有趣最动人的聚会。吴祖光诙谐。茹志娟沉毅。潘耀明宽厚。王安忆敏锐,对人对事,都有她独特的见解。她最引人注意,扎两条小辫,明丽透着点儿腼腆,偶尔冒出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多带批判性的。她对新鲜事物特别有兴趣,比其他中国作家活动都多一些。七等生风流去了。其他几位常到我家来,谈笑之中皆见性情,甚至透露政治意味。所有的作家都住在五月花公寓,就在我家这小山旁边。陈映真有时趿拉着拖鞋,端着一锅红烧蹄上山到我家来。看着他那神欢形忘的样子,似乎从往日的崎岖回归平常了,我衷心为他高兴。
一天,吴祖光从密西西比河带回新鲜活鱼,陈映真建议蒸了下酒。潘耀明和吴祖光住在一起,他烧得一手好菜,当然是他下厨了。paul一人留在家里,对我说:你去喝酒吧,机会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