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真的是去济南府。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倒是真的不假。正午的时候,他真的已经到了济南城了。
三
场子里的锣鼓敲得正响,一个十七八岁梳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正在场子里翻筋斗,一双又长又直又结实的腿好像随时都可以把那条用小碎花棉布做好的裤子撑破。所以这个场子比什麽地方都热闹,四面看把戏的人比哪里都多。小叫化就像泥鳅般从人丛里挤了进来,蹲在地上直喘气。他知道那个尖头灰脸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绝不会追来的,而且暂时也不会发现腰里的钱包已经到了他的大荷包里。那个老小子的钱包真不轻,他那一撞至少已经撞出了二叁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小叫化的心里直乐,一双大眼睛却已被那辫子姑娘的长腿勾去了。等到她拿铜锣来求&ot;看官们给两个钱&ot;的时候,这个一向只会求人施舍的小叫化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居然也抓出一把钱洒在铜锣里。
辫子姑娘看他嫣然一笑,小叫化就晕了头,正想再抓一把钱洒过去,两边肩膀忽然被人按住。被他两个同行按住。按住他的两个乞丐,一个麻,一个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小叫化虽然滑如泥鳅,可是被他们一按住就再也动不了。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他们直笑。不幸的是,这两位同行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圆脸大眼和酒窝打动,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把他抓出了人丛。旁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长腿上,谁也不会管叁个臭要饭的闲事。场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另外一场好戏又开锣了。
四
小叫化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已经有十七八九,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抓在手里,竟好像抓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ot;你一叫,我就用这把泥塞住你的嘴。&ot;嘴里被塞进这麽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化只有苦着脸问:&ot;两位大叔,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一个可怜的小孩?&ot;,&ot;我们并不想对付你。&ot;跛大叔虽然也板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ot;只不过要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ot;,&ot;走一趟?到哪儿去?&ot;,&ot;去见舅舅。&ot;,&ot;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ot;小叫化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ot;两位大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ot;两位大叔都已不在理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他们已经走到镇後一座小山的山坡。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个穿青布衣裳的人。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钉,但却洗得很乾净。人也很乾净。一张干乾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麽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叁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但是他那张灰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叫化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叁个字:&ot;放开他。&ot;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化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後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什麽。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ot;丐帮&ot;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可是小叫化看不出来。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窝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远方,却忽然问他:&ot;你知不知道我是谁?&ot;小叫化摇头,拼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ot;我知道你是谁。&ot;他说,&ot;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ot;青衣人并不否认。小叫化叹了口气:&ot;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ot;他忽然拍手:&ot;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ot;青衣人也不否认。小叫化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连这麽苦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ot;你知不知道我为什麽要他们带你来?&ot;,&ot;为什麽?&ot;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法。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ot;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ot;,&ot;本帮?&ot;小叫化又不懂了:&ot;本帮是什麽帮?&ot;,&ot;穷家帮。&ot;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化却不知道。&ot;,&ot;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ot;他说,&ot;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ot;,&ot;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一样。&ot;,&ot;为什麽?&ot;,&ot;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本帮统辖之下。&ot;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小叫化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ot;再见。&ot;一个人说&ot;再见&ot;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做姿态,只希望别人挽留他。这个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只可惜他走不了。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ot;你们抓住我干什麽?&ot;小叫化抗议,&ot;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ot;,&ot;你不是?&ot;&ot;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ot;,&ot;改行做什麽了?&ot;,&ot;做小偷。&ot;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ot;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ot;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ot;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ot;,&ot;为什麽?&ot;——&ot;因为我不是别人。&ot;,&ot;因为我比别人强。&ot;,&ot;因为我比别人厉害。&ot;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ot;你去看看。&ot;青衣人说,&ot;看看里面装的是什麽?&ot;小叫化早就想去看了。虽然他早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麽好东西,看了後对他绝对没什麽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看过了之後,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