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世间岁月匆匆,沧海桑田,辞年是妖怪,它修炼得法,早已拥有了永恒的生命,竹阿婆却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子,她做不到,也不可能永远陪在辞年的身旁。
短短数十年,辞年还是那通体雪白的“小狗”,竹阿婆却从头发花白,变得满头华发,从轻微佝偻,变得步履蹒跚。老人开始健忘,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饭,也不记得自己烧过水,又是坐在院子里一整天,连吃饭都会忘记。
辞年没有办法,终于在一天清晨窜入竹林,化作身着布衣的少年,捧着山里采摘的瓜菜和捉来的野兔,急急忙忙跑回了小小的竹屋。竹阿婆没认出他,这是必然的。他只说自己是山下村子里的人,被“多多”引路而来,就为了照顾竹阿婆,让她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竹阿婆似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又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只是眯起眼,对他笑着。笑了许久,她才轻轻抬起手,在化为人形的辞年头上爱怜地摸了两下:“多多,谢谢你了。”
或许阳时将尽的那点阴阳之缘,真的让她看见了自己本来的模样。辞年哽了一下,只笑着回道:“阿婆,多多出去玩了,我来给你做饭。”
竹阿婆却摇摇头,拉住了他,温和道:“快三十年了,多多,这世上哪有小狗,能像你一样,活三十年呢……”
辞年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竹阿婆又笑了:“真好啊,真好。”她抬起双手,轻轻捧起了辞年的下巴,如这么多年将化为狐狸的他搂在怀里时一样。她说:“奶奶老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了,这座山里有吃人的怪物,那年,他就是上了后山,便从此再也没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带着颤抖:“你到山下去,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陪他,他们就想方设法的让孩子们来陪我……”她顿了顿,“你也好,你陪了我好多年,已经足够了。”
辞年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重新变回了狐狸,卧在竹阿婆怀里,无论她怎么轻轻揉着他的皮毛,他都一声没吭。他透过她温暖的手,看见了风过时摇晃的竹林,那些风声被阳光浸透,从遥远的山上沙沙地传来。一声一声,竹浪喧嚣。
他的奶奶,在这让人心底发痒的竹喧里,静静地走完了这一生。
几天之后,再上山来看竹阿婆的人,没有再见到那位永远笑容满面的慈祥老人,只见到了离竹屋不远处的坡道边,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包。像佝偻的她,也像瘦小的她。新刻的石碑,连生卒年都没能写下,这三十年相依相伴的光阴里,她甚至没能给辞年留下一个名字。
唯有立碑人的名目下,落着两个只需微微张嘴就能唤出的叠字:多多。
第十八章百年竹溪岁月更迭
世上的诺言有那么多,男欢女爱,情到浓时,必然海誓山盟,恨不能对天对地对天下苍生宣布自己的真心。
辞年只是一只狐狸,他从未向竹阿婆以及数百年前的竹溪村许下诺言。
春花开了,秋叶落了,一年又一年,一代人老了,又有了新的一代人,竹阿婆没有孩子,逐渐被人遗忘。辞年守着这小小的竹屋,屋子破了,他就学着修,柱子要塌了,他就砍下新的竹子替换,一次又一次,竹屋早就没了最开始的样子。
这份恩情不得不报。
是那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将他从混沌的冰冷中解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所,给了他亲人般的爱护,哪怕她从未知道他的来历,他也从没听过她的姓名。
贺栖洲摸到了陈旧的栏杆,这栏杆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几百年的更迭,它或许也换了无数次,可岁月侵蚀,让它也逐渐衰老退化。一心想留住的东西,终究还是留不住。
辞年的故事说完了,两人沉默着,彼此之间只有呼吸声,谁也没有打扰谁。
“你后悔吗?”贺栖洲突然问。
辞年闻言,笑了笑,道:“后悔什么,后悔留在这吗?”
“现在的竹溪村,已经不是当初的竹溪村了。”贺栖洲道,“人的记忆和寿命一样短暂,几百年过去,他们或许连竹阿婆都不记得,更别说记得你。”
辞年立刻道:“我不用他们记得。”
他想了想,一拍栏杆,跳了下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突然笑了出来:“我啊——竹溪山狐大仙,区区凡人,不记得便不记得,我也不稀罕他们记得!我守在这,自有我的意图,凡人不懂就不懂,我也不稀罕他们懂。”
贺栖洲问:“后山,到底有什么呢?”
辞年刚折下一枝新竹,将手中的几片竹叶折叠起来,做成花朵的模样,轻轻放在冰冷的石碑上。他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哦?”贺栖洲语气上扬,“我哪样的人?”
辞年掰着指头数着:“说了后山有妖怪,你不怕;说不让你过来,你非要过来;别人都怕我,恨不得躲着我,你偏偏……”说到这,他突然就不说了,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贺栖洲正洗耳恭听,问:“我偏偏?”
辞年一甩手:“罢了,不说了。”
贺栖洲一笑:“我偏偏挨着你,抓着你不撒手,是不是?”
“你好歹是个人,用词能不能……不要这么奇怪。”辞年疑惑了,明明自己才是妖怪,怎么在这人面前,他还得反过来提醒注意言辞用语。贺栖洲笑得更灿烂,一排皓齿在月光下格外白亮,他又打算说什么,辞年却抢先一步,道:“后山,被我关着一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