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傻傻站在原地,望着散落一地的钞票,脸通通红,惊慌失措地问床上纪老太和保姆:“奶奶,阿姨,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事情?”
奶奶中风,口不能言,保姆嗫嚅,说不清楚。
桃李坐等爸爸不回。爸爸再一次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桃李拎着拉杆箱,从火车站奶奶家,走了整整八公里的路,一路哭回了彭浦新村自己家。
桃李这次从日本回到上海的待遇,跟姆妈当初从黑龙江回上海是一样的。
姆妈当初作为知青回沪时,受尽家人白眼,而桃李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姆妈同样失望又嫌弃的嘴脸,打开门,看见她,回头跟叔叔说:“真是被开除了,喏,人都到了。”
桃李这次辞职,固然有个人情绪在里面,但的确有一部分是担心姆妈的健康。虽然明知道凭姆妈对自己的感情,等待自己的不太可能会有欢迎和拥抱,但是姆妈这样的嘴脸,还是令她很受伤。
桃李妈生气,自有她的理由。她气桃李不找个日本人嫁掉,留在日本,压过桃华一头,赚个日本户口为自己争口气。又气她工作不用心,同一批去的管培生都有去处,唯独她,竟然失业回家。一看就知道是上班不晓得讨好领导,被人家给开除了。开除也就算了,还寄回来大大小小一堆垃圾,除了几样小家电,其余全是各种零碎物件,以及破书一堆,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
桃李一进门,就看前几天就寄到家的箱子全都被拆了开来,她准备送人的小电器小物件的包装也都被拆开来,说明书又看不懂,用不来,只好丢到一旁去,这几年收集的书籍更是翻得乱七八糟,为了擦灰方便,大部分都被堆放到阳台上去了。
眼见一团糟,桃李还没来得及埋怨,就被下班回家的表弟佳麒两口子给惊到了,等看见自己房间墙上挂着表弟佳麒和老婆的结婚照时,直接就懵了。
这时她才被告知,自己的房间已经给表弟当做婚房用了。
小舅妈家里的事情,说起来也是一团糟,表弟佳麒小时候头脑不怎么灵光,长到四五岁都还不会说话,一度被怀疑是低能儿,长大后这个毛病好了,变得能说会道,口才不得了,可惜死活都读不进去书,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去了职校。职校毕业,在漕河泾开发区的工厂里面做了三班倒的厂弟,厂里谈了个厂妹。
厂弟配厂妹,本是天作之合,但问题这厂妹是外地农村人,且是上海人最为看不上的省份,和上海王家门不当户不对。
佳麒作为王家三代单传的金孙,虽然没有读出书,考上秀才,但不耽误家人把他当成小王子养大,从小到大,吃穿用只求最好,最贵。
作为王家三代单传金孙与工人新村小王子,如有可能,王家是想给他尚长公主的,所以儿子生下来,家里房子也没准备,为着将来要搬去公主府居住。
哪怕退一万步,就算长公主尚不到,也得找个隔壁弄堂有车有房的小公主才行。所以小舅妈想不通了,为此自杀数次,可能因为都选在亲戚们都在的时候,故而次次都落了个未遂。
闹腾了两年,新村王子今年把户口本偷出去,和厂妹连证都领了,小舅妈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决,家门都不让外地媳妇进,买婚房,更是想都不要想。用她的话来说:“外地那些农村女孩子是好娶进门的啊?你算计得过人家啊,要把家里变驻沪办啊?就算你每年可以和外地人一起挤春运,我却不愿意在家里开国标,我普通话讲不来的!”
新村王子工资两千多块,厂妹工龄比他长,还是小班长,工资倒是比他多两百块,可也无济于事,以上海现在房价,如果没有家里老人的扶持帮衬,拿着微薄一点薪水的年轻人首付都凑不出,买房相当于白日梦了。
新村王子买不起婚房,领了证后,带着厂妹老婆住了一段时间工厂宿舍,后来工厂撤退搬迁,连宿舍也没得住了,只好租房,工作也重新找了一份,去养老院做护工,每月赚的辛苦钱和房东五五开。
小舅妈对儿子儿媳不闻不问,却把桃李妈给心疼死了,就跳出来,说正好桃李房间空着,把侄子和侄子媳妇给请到家里来了。六十来平的房子,一对半路无证夫妻,外加侄子侄媳,莫名其妙的组合,就这么凑合住着了。
桃李妈指挥叔叔去阳台上给桃李临时加折叠床,嘴里嘀嘀咕咕,埋怨她不听话,处处比不过桃华,害自己在大妈妈面前低人一头。
佳麒和老婆年轻人,面皮薄,受不了,偷偷跟她说:“姐,你先忍耐两天,等过几天我们出去,借合适房子,马上搬走。”
桃李妈听见一句半句:“她早晚要结婚走的,就阳台睡睡好了!”
桃李于是明白,姆妈当初叫她留在日本,一方面是说出去好听,可以压澳门桃华一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碰巧佳麒领证结婚,从那时候起她就存了个空出女儿房间给侄子来住的心思了。
桃李没曾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和知青姆妈当年一样,陷入如此艰难境地。
只不过,她却不会像姆妈当初那样,跪在家人面前哭求,并画押签字,以换取他们的收留与好脸色。她从刚刚暴走和大哭的疲惫与茫然中渐渐恢复冷静,看清楚周围形势后,拎上随身行李,夺门而出,连夜住到了与小区一条马路之隔的锦江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