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声无息地离开陆家,把一套夜行衣裹上石头沉到过城的河底,回到客栈。
长夜漫漫,他却无心睡眠,西北如此宽广,或近或远,亦或者凶手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调换方向,他已经预见到未来犹如大海捞针的生活,可即便再艰辛他也要走下去。
父亲不日就要下葬,他决定多留两天,亲眼送走父亲再启程。
陆元下葬的那天江泉来了许多高人名士,各大家族家主尽数到场,还有佛教朝华寺高僧,甚至朝廷都特别指派了大臣前来吊唁。
这日全城上下清净冷淡,百姓们都衣着淡素,喜庆招财的红灯笼换成白色,就连桌布窗帘也都改为素色,全城哀悼。
受邀前来的客人逐一递了讣告进入灵堂,百姓不允许入内,一群人大老远围在外边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ldo;听说这一年里死了两大家的家主?&rdo;
&ldo;可不,巴蜀那位听说是病死的,咱们这……&rdo;
有慷慨激昂者:&ldo;若是我养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子,那还不如生下来就掐死!&rdo;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住,嘀咕:&ldo;你不知道啊?这陆家老二是从外边领回来的野种……是不是亲生的都难说!&rdo;
&ldo;哎哟喂,竟是这样的?&rdo;
……
陆晚风就站在人群里,旁边人们的议论他听得一清二楚,并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从小被人议论到大,这些年才少些,早已习惯。
六岁刚被带回陆家的他因为不习水土了一场大病,以致醒来后烧糊涂了脑子忘了以前的记忆,因此他也不记得自己母亲是谁、长什么样,每每拿这个问题去问父亲,父亲总会拿起鸡毛掸子就是一顿揍,久而久之他就不问了。
客人们全部入场,隔得很远也能听见灵堂里哀恸的哭声。陆晚风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拍了拍干涩的脸,他转身离去,回到客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蜡烛纸钱,对着父亲的方向点燃,跪拜。
吊唁仪式不会太久,陆晚风并没有留下太久的打算,如今因为陆家丧事,众多能人聚集在江泉,多留一刻也多一份危险,不如趁现在他们都还在灵堂时悄然离去。
街道上的商铺今日都没开张,他停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岁的铺子门前。
这是一家糖坊,上一任坊主是一位特别疼他的老大爷,可惜老大爷近年来身子骨渐渐差了,铺子便交到儿子手上打理,许久不曾再露过面。
他幼时偷跑出来玩耍多半是来找这个爷爷,唯有在这里他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受人排挤的私生子。至今十八年纪,老大爷却始终把自己当做孩子般看待,每每见到总要给塞些饴糖,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得寻不见眼睛,上面满是慈爱。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有冤无处说,老大爷是否对自己失望至极,想到这里他便难受不已。
糖坊的饴糖,华春舫的松江鱼,月清阁的花雕酒,那些他曾经最爱的东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怕是吃不上了,他生出许多留恋,但脚下没做停留,心中发誓:我若不能替爹讨回个公道,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江泉!
出了城,沿西北向的官道前行,日暮月升,月归日还,几个昼夜更替,他来到了江南第二大城池,汲州。
汲州位于江南地界的边境处,与巴蜀、昆仑三界相接,虽三地文化交融,但依然保持着江南特有的建筑风格,河埠廊坊,一条岩清河横穿汲州,渔业商业非常发达,但这里也是朝廷重城,因此各家不多插手汲州事务。
接连走了几日,沿路寻找线索,几乎毫无进展,傍晚恰好行至汲州,陆晚风牵着小灰马进了城,寻了家便宜的客栈准备在这里休息几天。
暑夏已经来临,便宜的客栈什么东西都很简陋,夜里他不知热醒多少次,还不时得赶走耳边嗡嗡嗡的臭蚊子,差点想跳进岩清河里泡着睡,好在睡前揭了脸上的面具,不然真要捂出疹子。
隔天早晨他被集市的喧闹声吵醒,推开窗户看见街市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穿着风格迥异地服装,在各式各样的密集摊位间穿梭。
他来了兴致,洗漱好下到客栈大堂问小二:&ldo;今儿是什么节日?&rdo;
大堂里坐满了客人,小二忙里忙外冒了一头汗,但心情十分愉悦:&ldo;客官是第一次来汲州吧,咱们这儿每年夏天都要办个夏合节,五月初一到六月初一,四面八方的商人来这里走商买买都无需交税!&rdo;
汲州城里来往的人多了,客人也多了,生意自然好,掌柜也给小二涨工钱,也难怪他跑上跑下很辛苦但是乐此不疲。
现在是五月中旬,距离夏合节结束还有半月,陆晚风心想真是来得巧了,决定在这里多逗留几日,体验体验一把汲州城的风味。
岩清河河水干净清澈,城里的集市沿河岸设立,有铺面的开张做生意,没铺面的摊一块布在地上就做起了买卖,五花八门的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晚风也挤在人流中,从头至尾包裹着棉麻布的天方人,身形偏小腰带绑的极高的新罗人,兽皮大衣的北方莽汉子,还有衣冠楚楚的中原商人,在这里,找到一个当地人比找一个外来人更加困难。
哪儿热闹他就往哪儿窜,吹笛而立的大蛇,遇水即净的画纸,眼花缭乱的戏法,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