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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第1页）

二郎悠然神往，上海已经模样大变了，北京呢?那些舞池的灯光可还依然明媚?餐厅的美酒可还香醇如故?那时节，他与小翠形影不离，夜夜笙歌，通宵达旦，有时一起去看戏，有时又陪他去上戏，有时小翠甚至还会去后台，亲手为他上头。那时候后台本来是不许女子去的，但是他不管，仗着自己是台柱子，独断独行，硬是把小翠带进了梳头间，由着她拈红弄粉。

她不喜欢沾染油彩，但是喜欢看，画脸的活儿是别人做的，她只坐在一边笑眯眯等着，直到最后，等他的头发梳上去，勒好，她才款款地走过来，替他带上冠子、翎毛，扶正了，看一看，退几步，再看一看，满意了，就将他轻轻一推，说：&ldo;去吧。&rdo;那轻笑浅嗔的模样，到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历久弥新。

那个时候，他们活得要多么张扬就有多么张扬，率性、奢侈，有今天没明天的，但是真正开心。

二郎很想再去北京一次，凭吊他与小翠的蜜月时光。但是按照无颜的行程，要到后天她才可以去北京。那一年，她大学四年级，去北京实习，还堆过一个雪人，她得去把那雪孩子的魂一起带走。

&ldo;你明天去哪里?&rdo;老鬼问无颜。

&ldo;我教书的盲哑学校。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得去把自己的脚印找回来。&rdo;无颜答，接着反问，&ldo;你呢?&rdo;

&ldo;不知道，或许还是苏州河吧。&rdo;老鬼无限怅惘，悲凉地叹息，&ldo;在上海，除了这几个地方，我也没别的去处。&rdo;

这是无颜生平最重要的第二个脚印了。

她的学生‐‐她人生在世仅有的意义。她曾经教导他们什么是毅力与自信，然而她又用自己的轻生来摧毁了这信念‐‐幸亏他们不知道，而只当作一场意外的车祸。

正放暑假，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无颜回到学校的时候，仍能看到教室后面黑板报上盲哑孩子们稚嫩的图画和标语：钟老师，我们想念你!

对他们，她真有点儿无颜相见了。自杀，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怎么对得起这些爱她的孩子?她看看空空的教室，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ldo;也许，我们生来就是上帝的弃儿，因为他给予我们的，不如其他人那么多。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加倍地爱自己。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够鼓励自己、扶持自己，谁又会来帮助我们呢?&rdo;

然而，她却放弃了自己，将自己置身于车轮之下，化为一朵少女云。

&ldo;无颜，你在想什么?&rdo;令正怜惜地看着无颜，她是这样地苍白憔悴，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良久奔波。他并没有想到其他，只以为是长途飞行的疲惫还未平复，体贴地劝慰，&ldo;是不是舍不得这里?如果你喜欢教书，又为什么要离开呢?不如向校长说一声，我想他一定会答应你复课的。&rdo;

&ldo;我不会再回来了。&rdo;无颜哽咽。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般的疼，那是她的心‐‐良心，还有爱心。她辜负了她的学生，承担不起他们对她的敬爱与信任，也承担不起他们的思念。她不会再回来了，收集好这里的脚印，她也就走过了自己的二十四岁。明天，她将回到大学里去，并要在那里找回四年的足迹。

哦，她的大学时代，她的暗恋生涯。

&ldo;我后悔自己未能给予他们更多。如果人们能够预先知道自己的错，就可以少走一些弯路吗?&rdo;无颜凄然地问，&ldo;令正，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吗?你怕不怕死?&rdo;

&ldo;谁能不怕呢?&rdo;令正莫名其妙地回答，&ldo;怎么想起问这个?&rdo;

&ldo;回答我，你是怎样看待死亡的?&rdo;

&ldo;说实话，我还没有好好想过呢。&rdo;令正笑了笑，斟酌着词句，&ldo;死亡，就是结束，是生命的终局，是一切归零，是什么都没有。&rdo;

&ldo;不对。死亡不是什么都没有，死亡并不只是结束，也是新生。生命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的尽头则是生命，这就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rdo;

&ldo;你是在说轮回吗?&rdo;令正有了一点儿兴趣，不禁同无颜争论起来，&ldo;我认为，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轮回之说是不存在的。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这一世就是这一世，所谓轮回、转世、投胎，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为了给今世的人一个来世的希望，是小说家和道德家们合伙编造出来的。&rdo;

&ldo;可是，如果生死不能够轮回，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联系，那么它们就同时失去了各自的意义。没有生命，何来死亡?没有死亡，生命又何为呢?如果这世上不存在&lso;生命&rso;与&lso;死亡&rso;这两个相反又相联的概念，那么便连整个世界也都成了空的。&rdo;

&ldo;但是如果生死可以轮回，那么它们在轮回之前应该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是一个人刚死就又变成了另一个生命呢，还是要重新修炼三百年，就像&lso;白蛇产子&rso;一样?&rdo;

&ldo;生与死的联系，是灵魂。&rdo;无颜注视着令正，再次问，&ldo;你……相信灵魂吗?&rdo;

&ldo;灵魂?&rdo;令正愈发惊讶了，死亡，灵魂，无颜为什么这样热衷于讨论这些不存在的理论?他又想起无颜倒在车轮下时说过的那句话：&ldo;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rdo;这句话就像一道符咒般纠缠了他许多日子，又像一道谜语令他眩惑：用灵魂来相爱，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ldo;那么，无颜，你相信灵魂吗?&rdo;令正反问，&ldo;你认为灵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rdo;

&ldo;是你的主观意识所期待看到的样子，或者说是你自己所相信的样子。&rdo;无颜煞有介事地回答，&ldo;如果人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那么，他们就不妨看到什么便相信什么。&rdo;

这句话实在像绕口令，要想一想才能听明白。令正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ldo;还记得我们昨天在地铁站见面时，那个跳轨自杀的女孩子吗?那么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她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rdo;

她的死亡，意味着我的重生。无颜在心里说，可是苦于不能表白，如果令正知道她就是借着那女孩的阳气还生的，该有多么恐慌呀。她只能使用暗示：&ldo;有些人生存便是为了死亡，所以才会选择自杀;也有些人死亡却是意味着生命，他们积极地筹划重生。&rdo;

&ldo;重生?&rdo;令正笑起来，&ldo;如果一个人可以任意选择重生，那不就成了不死神仙?生命可以无止境地延续，如果是这样，又哪里会有死亡存在呢?又何谈死亡的意义?&rdo;

&ldo;令正，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用时间的长短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二十五天，还是只有一星期。&rdo;

她有一点儿所答非所问，但是令正已经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死亡的探索令他觉得沉闷且压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前面有大把的时间、大好的前途，他的生命可远不止二十五天，甚至不止二十五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且，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都是太严肃太严重的问题，轻率的讨论只会使它们显得肤浅，他既然不能思考它们，便宁可对它们表示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