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思考起自杀来。想着想着,认为太麻烦,转念觉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败的嗜好。况且,在那如同丰硕的秋收一样的死人堆里,什么我身边的数不尽的死:战祸之死,殉职之死,在前线病死、战死、轧死的某个死人堆里,不会不预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杀。想来想去这是个不宜自杀的季节。我等待着什么东西杀死我。可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东西放自己一条生路是一样的。
我回到了工厂。两天后,收到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感觉到了妒忌,感觉到了人工珍珠从天然珍珠那里感受到的那种无法忍耐的妒忌。话虽这么说,可是普天下有对爱着自己的女人,因为被她爱的缘故,而感觉妒忌的男人吗?
……园子和我告别后骑车上了班。因为总是发愣,有几次把文件整理错了。同事们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过午饭后,上班顺道又拐向了高尔夫球场并扎下自行车。她看了长有黄色野ju花的地方,见还是一片被踩的老样子。接下来,看见火山的山脊,随着山雾的退去而逐渐把带有明亮光泽的黄褐色推向四周。还看见浓雾仿佛要再次从山谷升起,那两棵模样温存的白桦树的树叶若有些许预感似地抖动了。
‐‐当我正在火车上为逃避自己种下的、园子对我的爱而殚精竭虑的同一时刻内,有几瞬我曾委身于可能最接近诚实的可爱的口实而心安理得。这口实是&ldo;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必须逃避她&rdo;。
之后,我向园子写了几封调门既没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糙野被批准第二次会面了。我接到通知,说是糙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队探望一移驻东京的糙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议的是,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非逃避园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见她不行了。我们见了面,面对着丝毫未变的她,我发现了彻底改变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说不出。从我的这种变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亲仅仅看出了我的拘谨。糙野露出了一贯亲切的目光对我讲的一句话,使我战栗。
&ldo;最近要向你发严重通牒,好好等着吧。&rdo;
‐‐一周后,我利用厂休日回母亲住处的时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体显示出由衷的友情。
&ldo;……园子的事,举家都很认真。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虽然简单,但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家信赖你。园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虑何时举行婚礼。我以为,婚礼暂且不论,眼前定下婚约的日期并不为早。
当然,这全是我们家单方面的估计。总之,要听听你的意见。我们说好了,两家之间的商谈要在这以后。话虽这么说,也丝毫没有想束缚你意志的意思。只是听到你的真实想法后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lso;no&rso;也绝不会怨恨恼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间的朋友关系。&lso;yes&rso;自然皆大欢喜,但&lso;no&rso;也绝不生气。希望得到你无拘无束的坦率的答复。衷心希望不要碍于&lso;义&rso;和&lso;理&rso;以及进展情况。作为挚友,期待着你的答复。&rdo;
……我不禁愕然。我担心读信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看见而环顾四周。
自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觉和看法,我和他们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没有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才21岁,学生,去了飞机制造厂,而且在持续的战争中长大,我把战争的力量看得过于非现实。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们营生的磁针依然准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就连我不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谈恋爱吗?怎么就觉察不到这一点呢?我古怪地微笑着,把信又读了一遍。
于是,极其习惯的优越感掠过我的心头。我是胜利者。我在客观上是幸福的,谁也无可非议。那么,我也应该有权蔑视幸福。
尽管不安和坐卧不宁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还是把狂妄讥讽的微笑贴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过一条小沟就得了。把过去的几个月全当成胡闹就没事了。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爱过园子那个丫头片子就可以了。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驱使(撒谎!)骗骗她的,就完事了。拒绝,还不容易?只是接吻,并不承担责任。
&ldo;我不爱什么园子!&rdo;
这个结论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虽然不爱却诱惑了一个女子,待对方爱火燃起时,一脚踢开不理不睬。我变成了这种人。这样一个我,距离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何等的远啊。……可是,我不会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哪个色鬼肯不达目的就抛弃女人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不爱听的话紧紧掩耳的习惯。
下面只剩下怎样想方设法去干扰这桩婚姻了。如同干扰情敌的婚姻似的。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夏季的强烈阳光在大菜园的上方闪耀。番茄园和茄子园把干燥的绿色针对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阳。太阳把熟透的光线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了一层。植物的阴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光耀之下服输了。远方有片树林,其中的神社把阴暗的面孔朝向这方。偶尔有辆郊区电车,弥漫着松软的震荡,从对面的看不到的洼地通过。只能看到被触电杆轻躁地拥退过够的电线,每次都懒洋洋摇动迸出点点亮光。它将春季的厚云层抛在身后,有意无意地,一时间毫无目的地摇动着。
有人头戴蓝绳打结的麦秸糙帽,从菜园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糙帽,并不向后扭转,而像棵弯腰的向日葵一样一动不动。
自从开始了这里的生活,皮肤晒黑了些的母亲,远远看去,雪白的牙齿特别醒目。她走到能够听见声音的地方,发出孩子似的声音,喂喂叫起来。
&ldo;什……么……事?有事就过……来……!&rdo;
&ldo;大事。你来一下。&rdo;
母亲不悦地慢腾腾走过来。手提的篮子里,放着成熟的西红柿。不多时,她把盛西红柿的篮子放在了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没让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内容说了说。说着说着,我搞不清为什么叫母亲来了。这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在不停地讲吗?什么爸爸神经质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肯定要吃苦啦;什么因为这个原因而另外安个家吧,房子又没有着落啦;什么我们家是传统型,园子家是明快的开放型,家风不合啦;什么从我自己来讲也不想过早结婚吃苦受累啦……我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大堆司空见惯的不利条件。我希望母亲坚决反对。可是,为人平和宽厚的母亲没怎么深思就插话说:&ldo;怎么,你的想法挺奇怪呢。&rdo;又说,&ldo;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rdo;
&ldo;这……我也……&rdo;我吞吞吐吐,&ldo;没怎么当真,一半是闹着玩的。可对方当真了,真难办。&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