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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1页)

放下听筒,顾福广再次点燃香烟。

林培文期待地看着他,不安地扭动身体,望着火柴棍在他手里燃尽,变成一根弯曲的白须,随着窗外吹来的风飘散,终于忍不住发问:&ldo;怎样?&rdo;

&ldo;朴确认‐‐周立民同志已牺牲,&rdo;顾福广眯着眼睛,眼睑顾动,像是被烟熏到:&ldo;他怕传言不实,到河边亲自看过一眼。还在打捞‐‐周同志被巡捕一路追赶到肇家浜,跳进河里,想游到对岸,巡捕乱枪射击‐‐&rdo;

沉默‐‐

培文没有说话,顾福广观察着他,他是在惊恐么?一场欢快的游戏,忽然出现意外的死亡事故‐‐或是在愤怒?愤怒是有益的,但要加以控制。行动在即,最需要的是斗志。

&ldo;周同志很英勇,他用牺牲自己来保护其它同志。可以悲伤,但更要努力,要为他报仇。&rdo;他怀疑自己的说法够不够有力,他把烟含在嗓子里,让它随着声音一点点在嘴边散开,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烟熏得更加干燥。

&ldo;现在的问题是,冷小曼突然失踪。她不在贝勒路的家中。按照约定,她应该在家里等候你。我担心她被枪声吓坏,逃离那房子。她光天化日独自在外面,很危险。&rdo;

林培文像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陡然站起身说:&ldo;那我去找她。&rdo;话音未落就蹲身去抓那架挂梯。

&ldo;你想想,她会去哪里?&rdo;顾福广在沉吟,随即又开始说话:&ldo;她会打电话来的。五点以前,如果她不来电话,我们要先从这撤离。&rdo;

林培文不愿意坐下来,他想做点什么,不想让悲伤控制自己。他没有问自己,听到有人牺牲心里可曾感到害怕。他还年轻。刚赶上大革命时代的尾巴,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全凭一股热情。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先就做起来,他晕晕乎乎,没空去思考。斗争的残酷性突然摆到他面前,就像烈日晴空里突然乌云密布,下来一场暴雨。他的同伴中,有人在游行示威的队伍里被反动军队当场开枪打死。忽然之间,他就与组织失去联系。他有时暗自想,如果不是失去联系,也许他早已牺牲。革命大潮席卷而来,革命的组织根本来不及好好组织,反动派突然反扑,一夜之间,他这样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人成千上万。在绝望中发起反击的同志大批牺牲,当时他并不害怕。他愤懑,他也想参加反击,他甚至想发动一场个人的自杀性袭击,幸亏他遇见老顾。老顾是深思熟虑的革命者,有计划,有进攻和撤退的方案,他有能力领导大家行动,有能力取得胜利,同志们早已完全信任他。

他无限信赖地望着顾福广,浑身肌肉绷紧,像是等候命令的猎犬,像是个被悲伤压扁到极限的弹簧,只等老顾松开按着他的手指,就会猛烈地跳起来。

顾福广眯着眼抽烟,他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亢奋。他为这样的无穷精力感到诧异。连死亡也不能熄灭这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让人困惑不解。

他想,是时候宣布下一次行动啦。这样的精力要是不把它消耗在行动中,就会闹出乱子。让这些年轻人闲着,早晚还会出这样的事情,与其想办法约束他们,不如让他们行动起来。

他在构想一次更加醒目的行动,一次让人震惊的行动。一次标志性的、让他的组织赢得尊重的行动。它不能像前几次那样,转瞬就被其它更新奇的事件淹没,它要长久回旋‐‐在人们心中,它不是只值两角钱一份报纸价格的头版新闻,它将会是一个传奇。

他通过各种渠道散发消息,让各种版本互相交织,若隐若现。不光是给记者(他尝试过记者)。租界里有各色各样的势力,也有为各种势力服务的业余情报员,通过这些家伙,他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他在这里。

他的信号说简单也很简单,让人家知道上海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不管是干革命也好,干别的事也罢,首先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欺骗这些年轻人,目标是一回事,具体的做法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久以来,他就想动动帮会的脑筋。再没有比这更恰当的理由:他们帮助屠杀过革命者。如今他在这里,而他们却藐视他的存在。他曾通过老七向他们发出过信号,他是不得已才通过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信号,他本不信她会认识什么帮会大人物,可他们确实小看他。小看他的群力社。

让他举棋不定的是到底要选哪一个目标。是福煦路4181号?还是戈登路565号。两幢外形几乎差不多的洋房,草坪、围墙、车库、前后门、警卫,结构复杂难以控制的通道走廊。在不到百米的距离内,各有一家捕房。不同点在于,福煦路附近是法租界巡捕房,戈登路是公共租界捕房。

&ldo;福煦路。&rdo;林培文说。

这纯粹出于仇恨,顾福广心里这样想道。就好像仇恨是一种液态的东西,可以放在不同的量杯里比较。但这也不错,至少它显得更加名正言顺,福煦路181号的老板是革命的更加明确的目标,他直接参与过大屠杀。但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福煦路有装备更加精良的警卫。

那将是一场小型战役,对他的队伍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他们知道怎样开枪,在浦东的海边荒滩,一边吐着芦黍渣,一边朝稻草人射击。或者租船出海,瞄准吴淞口灰暗天际里几只倒霉的海鸥。但真正的战斗是恐惧与恐惧的角逐,他的人能不能占上风?与它相比,暗杀行动不过像是一场淘气的表演,像是在捉弄某个受害者: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拔出手枪扣紧扳机,看着他缓缓倒地。就像他当年刚参加工人运动,从厕所斜刺里穿过院子,把一蒲包粪便砸在那家伙头上,前一秒钟那个帮会工头还得意洋洋,转转手里的核桃就把游行罢工的队伍拦在厂门口,后一秒钟就屎尿灌顶,颜面尽失,再也抬不起头来,再也没人对他害怕,整个有关他心狠手辣的传奇,一包粪便就轻轻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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