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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第1页)

他想不通少校为什么对他如此信任。下午在警车上那会,他一度怀疑是少校派人跟踪他,找到星洲旅馆(这是他唯一能够想象得出的侦探技术)。他没有再往深里想,他有些分心,他注意到冷小曼没有穿丝袜。天气又热又潮湿,那条腿上汗津津。

可这会他又开始相信,那不过是场偶然的搜捕行动。少校对他的信任无可置疑。他猜想,坐在同一条战壕里,合用同一副防毒面具,的的确确能让人产生巨大的友爱。

天色早早变暗,雨还是不肯下来。这是福履理路的弄堂房子。他们几乎斜穿整个法租界。面对面坐在桌边,彼此都能闻到对方的汗味。

&ldo;那么‐‐这就是那个马赛诗人。你告诉他我是谁?&rdo;不是从空洞的语气、从冷静的词句,而是从她迟缓的身体动作上,从她疲倦的神态里,小薛察觉到那个勉强撑起的表演者形象早已被砸得粉碎。就像一度光滑而如今早已破碎的瓷器。

他注视着她,她的脸颊,她的手臂,她的因为出汗而毛孔变得清晰可见的皮肤。

&ldo;恋人。&rdo;他说。

她微张着嘴,像是刚被迫吞下一颗苦果。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在他的想象中)。在她鼻翼上,有一小块污渍,用脏手指抹去汗水的印记。那张面孔上,最动人的地方是下眼睑的睫毛,给她的瞳仁投下一抹阴影。

&ldo;为什么要救我。&rdo;

沉默是要让即将说出的话更有说服力。

&ldo;因为我爱你。&rdo;他脱口而出,像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又像是答案早就准备好。总是不合时宜,总是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向她们诉说爱意。可一旦说出口,听起来倒也挺自然。

她在哭泣,悄无声息。凉风掀起窗帘,她打个寒战,站起身。她盯着他看,腿一跌,扑到他怀里。她死死抓住他的衬衫领子,又松开手,没头没脑打他的头,他的肩膀。

&ldo;为什么要爱我?为什么要爱我。爱我的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rdo;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所有的女人在这三个字面前都不堪一击,如同中蛊一般,如同甘心喝下的一匙毒药,如同按照剧情所定下的铁的逻辑,扮演起同样的角色。

二十九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夜七时三十分

冷小曼觉得自己像一团可怜巴巴的诱饵。孤零零吊在鱼竿上,扔在湖岸边。鱼竿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而她却对那条鱼动起真感情。她用电话向老顾汇报,三言两语。他们俩被带去老北门捕房这事,到最后她也没告诉老顾。她担心老顾会立即掐断她与组织的联系(她下意识地觉得,那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她说,幸亏有小薛在,要不然一事实已证明,小薛(或者说他的朋友)在巡捕房有很大影响力。老顾对此表现出极大兴趣,电话中反复询问:&ldo;政治处为何派人参加老北门捕房的搜查行动?&rdo;

&ldo;不‐‐只有老北门捕房。茶房发现手榴弹,向捕房报案。&rdo;

&ldo;你刚刚说‐‐&rdo;

&ldo;巡捕要闯进房间检查证件,小薛在房门口大闹起来。提到他政治处朋友的名字‐‐&rdo;

&ldo;看来这个会写诗的警察朋友,的确是个重要人物‐‐你说你今天下午与他会过面?&rdo;

&ldo;他们用旅馆的电话向政治处查问。证实小薛是法文报纸的摄影记者。那朋友赶来时,巡捕已离开旅馆。&rdo;

她觉得这些说法破绽百出。她为毫无缘由向老顾说谎而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就像个弄乱戏码的蹩脚演员。

&ldo;巡捕始终没有进房间?没有看到你?他那个政治处朋友也没有认出你来?&rdo;

她说这都因为有小薛在。她可不敢跟人家说,这是因为她运气好(这说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还不如说是因为她的新发型,或者她憔悴的面孔呢(她有时对镜顾盼,深觉忧伤会将一个人的相貌改变至斯)。

最后,老顾说:&ldo;你要在小薛身上多下功夫。组织上希望把他争取过来,让他变成我们的人。他在巡捕房的关系,对我们下一步的工作相当有利。&rdo;

&ldo;我应该怎么做?&rdo;

&ldo;你就住在他那吧。要牢记使命,理解组织的意图。你和他在一起,观察他,拿握他的关系,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重要工作!&rdo;

如今,她几乎有些怨恨别人让她扮演的角色。顾福广话里的暗示,她怎么可能装得一句都听不懂?在电影中,卖弄风情的女间谍甚至可以是个正面角色,只要她相信自己站在正义这边。她甚至可以朝诱惑对象动真感情,也只须她自己相信而已。可真到让她来扮演这角色,却发现掉下陷阱的通常是自己。最先迷失其中的往往是她自己。

她隐约觉得,在她和小薛之间,有层难言的隔膜。一片若有若无的薄纱,一张玻璃纸似的东西。她认为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在她自己‐‐她不得不去扮演某个角色。同时她也认为,捅破它完全是她的责任。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她告诉自己,爱情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是穿透这个租界浪子的外表,穿透他的伪装,触及他的内心深处,抓住他最纯粹的东西,从而控制他(让他为我们所用)。她相信,在这个被繁华糜烂的城市生活塑造出来的形象下面,一定还有一个最本质的东西。就好像,一旦你除掉他的那些轻佻言辞,那些浮夸姿态,那些虚荣心,那些算计,你就会得到一个除不尽的余数,那是如同婴儿一般赤裸裸,一般纯洁无瑕,一般脆弱。那个去除掉杂质的薛会相信正义,相信理想,相信她(和她的组织)所要完成的事业。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想要做的事情,与一个真正的情人想要在对方身上做到的事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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