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更别提老爷了。老爷宁可生颐娶个女支女为妻,也不愿意生颐和琴茶做结义兄弟。要是当着老爷的面提生颐,恐怕琴茶话还没说完就让洪家轰出来了。
琴茶抬头饮尽了一杯凉水,狂躁的心还是没有平复下来,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他还是觉得今天得去洪家一趟,至少要知道老夫人现在是什么态度也好。
他就定定坐到床上,好容易挨到天亮。在洗漱之后,换了件极素极素的衣服‐‐淡蓝色的长袍,颜色稍深的马褂。这件也是生颐送他的,其实他的衣服多半是生颐送的,用的都是顶好顶好的华达呢。好在生颐的眼光不算差,送的衣服琴茶穿上都很好看,不然白费裁缝功夫,还浪费了这么好的呢子。
琴茶不大出门,他知道街坊邻居不大喜欢他,便也不去讨别人白眼,门一关,里面的桂川就是他的世界,谁也碍不着谁。
他平时不大注意,今儿才发现,拉车的少了,摆摊的也少了,耍杂技的也少了,就连几家面馆都关了门他忽然异想天开,觉得万一,万一老夫人让他进去呢,总不能空着手吧?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有买一点水果的必要了。
北平秋天的集市,是恐怕是颜色最多的地方。红的苹果,紫的葡萄,橙的柿子,黄的鸭梨,满满地挤在筐子中,让人眼花缭乱。可今儿个‐‐琴茶站在一个小摊前,看着几小个干瘪的橘子问道&ldo;只有这些?&rdo;
那个穿着背心的小贩吸了口烟,点点头。
&ldo;怎会?&rdo;
那个小贩叹了口气&ldo;日本人来了,城门动不动关了闭,闭了关,水果运不进来,就算运进来了,动不动便不让摆摊,等可以摆了,水果也都烂完了我们一家都指望着这点水果谋生,可现在呢,米缸都要见了底,唉&rdo;
琴茶愣住,他原以为这座城无论是谁当家它都是北平,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春天还是繁花似锦,新燕还会衔着嫩柳枝来编筑一个属于北平人的梦。可是现在呢,他觉得很远很远的事情忽而就近了,现在的北平,连新鲜水果都买不到,还能等到下个春天吗
&ldo;老板,您还要吗?&rdo;那个小贩抬起了堆满愁容的脸。
琴茶点点头。掏出钱来,也没问多少,更没拿橘子,只是把钱轻轻放在筐子里,就有点失神地走了。
一路上,琴茶看到秋风卷落叶,吹碎一地枯黄。虽然中秋节刚过,街上却不像以往那么热闹。有的道路口还有几个日本兵守着,他们一言不发,像雕塑一样站着。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北平了还是因为,他为数不多在北平的街道上走走,都是和生颐在一起的。
生颐能说能笑,他声音很洪亮,又读过很多书,他给琴茶讲诗词,讲什么&ldo;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rdo;讲什么&ldo;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rdo;讲什么文天祥,什么岳飞
琴茶不喜欢这些太硬朗的诗词,他还是喜欢他戏里柔柔软软,缠缠绵绵的调调。但是生颐说话时他从不打断,只是微笑着默默地听,他喜欢生颐说话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下巴微抬,很有自信,眼睛很亮,满是神采。
生颐很能闹,他年少有为,掌管着家里的药材生意,平时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到了去和琴茶上街时,他便由回到了小时候。拽着琴茶东摸摸西瞧瞧,看人家赛蝈蝈斗公鸡,有次冬天,他带着琴茶逛完庙会,和一群小孩子一起排队,给琴茶买了个很大很大的糖人
&ldo;你买这个做什么,我都多大了&rdo;琴茶低声责备道。
&ldo;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嘛&rdo;
&ldo;那你也不能让我在街上吃这个啊&rdo;琴茶头埋得低低的。
&ldo;怎么不能了,掉价啊,来来来,不费您贵手,我来喂你&rdo;不顾琴茶反对,洪生颐揽过琴茶的肩膀把糖人往琴茶嘴边送。
琴茶挣扎着要躲&ldo;干什么,别闹&lso;&rso;
可是,论力气他哪里是生颐的对手,生颐更用力地搂住琴茶&ldo;来,张嘴。&rdo;
琴茶的肩头被他搂得热热的,他别开头,发现小孩子们都在望着他们笑。
&ldo;行啦,小孩子都看着呢&rdo;
&ldo;怎么了,我逼着桂川的角儿和我做什么小孩子看不得的事儿吗。&rdo;
&ldo;你!&rdo;琴茶想动手,生颐却抢先一步把糖人递到了他的唇边,一想骂出口的话沾了糖,甜滋滋的一并滑进了琴茶肚子里。
琴茶的脸比灯笼还要红。
可现在呢,生颐却要离开他,离开北平,琴茶不能理解。
一路想着,琴茶就走到了洪家。洪家并不远,并且似乎没有因为秋天的萧条或者北平的沦陷而有丝毫的衰败。那块牌匾依旧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耀武扬威地立着。
琴茶远远地朝里面观望着,红漆的大门紧闭,琴茶看那条紧闭的门缝,忍不住想起了洪家人。
除了生颐,洪家其他人的神态都像那扇门,永远紧抿着的,下陷的嘴唇。他们都那样板着脸,似乎他们没有大宅大院,锦衣玉食,而是北平最饱受苦难的那一家。
琴茶温顺却不胆小,可他此时只敢远远地瞧一眼那板着脸的大门,而迈不出半步。他不是怕见人,他如果怕的话,怎么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唱戏呢。他对于洪家,是一种说不出的怕,那种感觉,大概有点像小时候见师父,是一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