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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他跟随这小伙计到了西头,过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篱笆墙,栅栏门,几间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这破瓦寒窑里?小伙计却截门一声呼:&ldo;李二爷!&rdo;

应声打屋里猫腰走出一个人来,出屋直起身,吓了小杨月楼一跳。这人足有六尺高,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够改成个大床单,上边还油了几块。小杨月楼以为找错了人家,没想到这人说话嘴上赛扣个罐子,瓮声瓮气问道:&ldo;找我干吗?&rdo;口气挺硬,眼神极横,错不了,李金鏊!

进了屋,屋里赛破庙,地上是土,条案上也是土,东西全是东倒西歪;迎面那八仙桌子,四条腿缺了一条,拿砖顶上;桌上的茶壶,破嘴缺把,磕底裂肚,盖上没疙瘩。小杨月楼心想,李金鏊是真穷还是装穷?若是真穷,拿嘛帮助自己?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来客,一身春绸裤褂,白丝袜子,黑礼服呢!鞋,头戴一顶细辫巴拿马糙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画的斑竹折扇。他瞄着小杨月楼说:&ldo;我在哪儿见过你?&rdo;眼神还挺横,不赛对客人,赛对仇人。

戏院小伙计忙做一番介绍,表明来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说:&ldo;我眼拙,杨老板可别在意。您到天津卫来唱戏,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气!哪能叫您受治、委屈!您明儿晌后就去&lso;万成当&rso;拉东西去吧!&rdo;说得真慡快,好赛天津卫是他家的。这更叫小杨月楼满腹狐疑,以为到这儿来做戏玩。

转天一早,李金鏊来到河北大街上的&ldo;万成当&rdo;,进门朝着高高的柜台仰头叫道:&ldo;告你们老板去,说我李金鏊拜访他来了!&rdo;这一句,不单把柜上的伙计吓跑了,也把来典当的主顾吓跑了。老板慌张出来,请李金鏊到楼上喝茶,李金鏊理也不理,只说:&ldo;我朋友杨老板有几个戏箱押在你这里,没钱赎当,你先叫他搬走,交情记着,咱们往后再说。&rdo;说完拨头便走。

当日晌后,小杨月楼带着几个人碰运气赛的来到&ldo;万成当&rdo;,进门却见自己的十几个戏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摆在柜台外边。小杨月楼大喜过望,竟然叫好喊出声来。这样便取了戏箱,高高兴兴返回上海。

小杨月楼走后,天津卫的锅伙们听说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义气,纷纷来到&ldo;万成当&rdo;,要把小杨月楼欠下的赎当钱补上。老板不肯收,锅伙们把钱截着柜台扔进去就走。多少亦不论,反正多得多。这事又传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关的天庆馆摆了几桌,将这些代自己还情的弟兄们着实宴请一顿。

谁想到小杨月楼回到上海,不出三个月,寄张银票到天津&ldo;万成当&rdo;,补还那笔欠款,&ldo;万成当&rdo;收过锅伙们的钱,哪敢再收双份,老板亲自捧着钱给李金鏊送来了。李金鏊嘛人?不单分文不取,看也没看,叫人把这笔钱分别还给那帮代他付钱的弟兄。至此,钱上边的事清楚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这事本该了结,可是情没结,怎么结?

转年冬天,上海奇冷,黄浦江冰冻三尺,大河盖上盖儿。甭说海上的船开不进江来,江里的船晚走两天便给冻得死死的,比抛锚还稳当。这就断了码头上脚伕们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们,肚子里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凉气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办事,见这情景,正愁没辙,抬眼瞅见小杨月楼主演《芸娘》的海报,拔腿便去找小杨月楼。

赶到大舞台时,小杨月楼正是闭幕卸装时候,听说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门外等候,脸上带着油彩就跑出来。只见台阶下大雪里站着一条高高汉子。他口呼:&ldo;二哥!&rdo;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脚底板给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对李金鏊还满是欢笑。

小杨月楼在锦江饭店盛宴款待这位心中敬佩的津门恩人。李金鏊说:&ldo;杨老板,您喂得饱我一个脑袋,喂不饱我黄浦江边的上千个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盖盖儿,弟兄们没饭辙,眼瞅着小命不长。&rdo;

小杨月楼慨然说:&ldo;我去想办法!&rdo;

李金鏊说:&ldo;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约到一块儿,义演三天就成!戏票全给我,我叫弟兄们自个儿找主去卖。这么做难为您吗?&rdo;

小杨月楼说:&ldo;二哥真行,您叫我帮忙,又不叫我费劲。这点事还不好办吗?&rdo;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赵君玉、周信芳、黄玉麟、刘筱衡、王芸芳、刘斌昆、高百岁等等,全都约齐,在黄金戏院举行义演。戏票由天津这帮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那里去卖。这些主家花钱买几张票,又看戏,又帮忙,落人情,过戏瘾,谁不肯?何况这么多名角同台献技,还是《龙凤呈祥》、《红鬃烈马》一些热闹好看的大戏,更是千载难逢。一连三天过去,便把冻成冰棍的上千个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临行前,小杨月楼又是设宴送行。酒足饭饱时,小杨月楼叫人拿出一大包银子,外头拿红纸包得四四方方,送给李金鏊。既是盘缠,也有对去年那事谢恩之意。李金鏊一见钱,面孔马上板起来,沉下来的嗓门更显得瓮声瓮气。他说道:&ldo;杨老板,我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钱。想想看,您我这段交情,有来有往,打谁手里过过钱?谁又看见过钱?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那些情义吗?钱再多也经不住花,可咱们的交情使不完!&rdo;说完起身告辞。

小杨月楼叫李金鏊这一席话说得又热又辣,五体流畅。第二天唱《花木兰》,分外的精气神足,嗓门冒光,整场都是满堂彩。

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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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有人的外号当面叫,有人的外号只能背后说,这要看外号是怎么来的。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随便当笑话说,有的故事人却不能乱讲;比方贺道台这个各色的雅号‐‐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赛个猪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一是伺候鸟。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别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后边,跟慢跟紧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着急;跟得太紧,弄不好一脚踩在上司的后脚跟上,反而惹恼了上司。而且光是赛条小狗那样跟在后边也不成。还得善于察言观色,摸透上司脾气,知道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挨训时俯首贴耳,挨骂时点头称是。上司骂人,不准是你的不是,有时不过是上司发发威和舒舒气罢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皱眉撇嘴,露出烦恼,那就叫上司记住了。从此,官儿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人说,贺道台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说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气篓子,一条顺毛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对么?

说完他伺候头儿,再说他伺候鸟儿。

伺候鸟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别以为把鸟关在笼子里,放点米,给点虫,再加点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就闭眼戗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就不唱不叫,动也不动,活的赛死的差不多。人说贺道台上辈子准是鸟儿。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

过年立夏转天,在常关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苏常州老家歇假回来,带给他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贺道台心里欢喜说:&ldo;公鸡的嗓门也没它大。&rdo;

林先生笑道:&ldo;就是学人说话还差点。它总不好好学。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的话,却给他学去了。不过,到您手里一调理,保准有出息。&rdo;

贺道台也笑了。说道:&ldo;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rdo;

然而,这八哥好比烈马,一时极难驯服。贺道台用尽法子,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ldo;笨鸟。&rdo;第二天它却叫了一天&ldo;笨鸟&rdo;。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午觉也没法儿睡。贺道台用罩子把笼子严严实实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ldo;太太起痱子了吧?&rdo;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待贺道台回来,对老爷说了。没等她去叫八哥再说一遍,八哥自己又说:&ldo;太太起痱子了吧!&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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