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梁正吼道。
田尔耕倒也没急,转过身来,悠悠地说:“你爹要活过来,一定跟你说——没名没姓地活,好过有名有姓地死。”
为这句话,梁正真想给他跪下。
田尔耕又是微微一笑,说出了那句从此改变梁正、卫剑锋一生的话:“你俩必须安稳活着,给我走趟差。”
“走差?”两个人愣了,“去哪儿?”
“远点,云南。”田尔耕又笑了笑,捋了捋半长的胡子,“锦衣卫的案子,不见得一定要动刀动枪,不一定都是拿奸抓盗。但一定是这个。”
他用手蘸了蘸砂锅里的药,在桌上写了四个字——为国尽忠。
第四章诏狱
左国柱浑身不着寸缕,佝偻着身子窝在牢房一角。
口中是血吗?尝不出来。不对,是铁的味道,铁和血的味道很像。嘴闭不上,是那个该死的口栓,自己回到牢房了。
口栓是一根两指粗细的铁棍,横叼在嘴里,铁棍两端连着铁索,勒绑在脑后。除了拷问吃喝外都要戴着,时间久了,双颊筋肉乃至骨头全部硬如石头,乃至坏死。
这东西在《诏杂》上没有,听说是洪武皇帝时某个狱吏首创。当时犯人受了刑之后常有咬舌自尽的,也有的呼号经夜,这狱吏受不了,就拿这东西当口栓勒住口,一来防止犯人自尽,二来可使犯人无法大声惨叫,只能低声呜咽,如同犬豕,于是取了个外号叫“啸天吼”。后来发现,戴久了之后的痛苦竟不弱于其他皮肉刑罚,它如影随形,漫长又无法逃避地施于诏狱里每一个人身上。
姓左的,怕这个?我爹是左光斗,我是长子,左家的血我身上最多、最纯。
“子正!”自己刚刚上刑时,他就当左光斗站在旁边,像小时候读书时那样。左国柱受刑每号叫一声,就像背书时开了一个小差,他爹就是一瞪眼,吼着他:“左家人!打不服!饶不求!罪不认!”
此刻他刚刚醒转了过来,身旁的左光斗已经消失了,却话犹在耳。
刚才遭的刑是什么?迷蒙之中记下的都只是片段:自己先是被铁棒猛打一顿,之后又被按在了一张木板床上,那木板已经没了本色,上面布满血黑色斑驳,狱吏提了一铁桶滚水,泼在了他背上,然后就是天崩地裂的疼。
疼痛在醒过来后又是暴风骤雨,自己看不到的后背,如同万千钢针在扎,这辈子能承受的所有疼痛都攒在一起,似乎还不如这一眨眼间的疼痛。左国柱拼命咬着口栓,发出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吼叫。
这到底是什么?地府里的鬼给的,恐怕也就如此了吧?
爹!爹!爹!他无力地低吼,咬破了嘴唇。血,再加上铁的味道,是咸也是腥。爹你在哪儿,儿疼!
“子正。”他爹的声音似乎又从远处传来,这次是温柔的呼唤,像他刚刚被起了名字时,他爹轻声第一次叫他,“子正,子正。”
他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里昏睡了过去。和身体的痛苦截然相反,这是个甜蜜的梦。他梦见了一家团圆在安徽老家。那是中秋,桐城的月亮过大明任何一个地方的,树影随着风而摆动,轻抚着房檐,厅堂里人围绕的桌上,摆着笋子烧的腌肉、蒸好的比盘子还大的白眼鳜鱼、拿鸡汤打底的炒米汤,还有大八件的荤水碗、小八件的素水碗,那都是桐城一年一次的盛宴中才会出现的菜。年迈的祖母端坐正中,微笑地看着孙儿们跑来跑去。三个弟弟和伯父家的孩子们似乎对吃食并不关心,而是比着谁的泥罐子里的促织叫声更响,直到父亲轻声呵斥,他们才端正坐好,等待着祖母先端起碗来,伸出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