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父母给的这颗还算聪明的脑瓜子,我很少能活得糊涂,有些事情就算我想当看不见,他们也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线索将真相送到我的面前。”太宰身体一歪,高高瘦瘦的人就像小孩一样靠在了修女单薄的肩膀上,这个血液都染着黑的少年有着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眸,“所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所有人喜欢我。”
“小的时候呢,父亲要出差,临行前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发现他觉得我会想要‘狮子’,但其实我不想要狮子,可为了讨他的欢心,我说我想要‘狮子’。”
“我从前还有朋友,一眼就能看穿的那种朋友,他玩游戏时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让他输过,因为我怕我赢了,他就不跟我玩了。”
“我想,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坏掉了。童年时的狮子和游戏成了一种诅咒,我有时候也想问问老天,不抵抗是一种罪吗?信赖何罪之有呢?”
“我常常在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尽管我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是这个社会一直将我视作是怪物。”
“我不想成为怪物,所以我苦心孤诣地去融入这个社会,可是卑躬屈膝地讨好人类令我筋疲力竭,于是我想啊……我想死,必须死,活着只会成为罪恶之源。”
“于是我又忍不住想,有‘罪’便有‘罚’,可罪恶的反义词究竟是‘善’、还是‘法’呢?我又犯了什么罪过,才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呢?”
太宰治絮絮叨叨地说着残破零碎的话语,可千代却奇迹般地听懂了,像一种可悲的灵魂的共鸣一般,她几乎要为此而落下泪来。
“后来啊,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纯白、善良、天生就对人有着不设防的信任,即便面对我这样丑陋的怪物,她也温柔以待,毫无异样的眼光。”
“她就像我生命中一缕光——我几乎就要以为,她是‘罪’的对立面,是我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答案。”
“但是啊。”太宰凑在千代的耳边,宛如恶魔的低语,“她被玷污了。”
“她因为最纯粹的善、因为对他人的毫不设防,而被别有居心的人玷污了——你说,如果‘善’是‘罪’的反义词,那为何她还会受到不应承受的‘罚’呢?”
“我疯了,我心中的光被熄灭了,因为我突然发现,‘善’其实也是‘罪’的近义词,而我跟她是一样的,我只要活着,就一定是罪恶的。”
“千酱,千酱——”少年侧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少女,他用缱绻的语调撒着娇,漆黑的衣袍在夜风中呼啸,像深陷泥淖的恶鬼,要将身边人一同拖入黄泉。
“千酱,你和我、还有森医生,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吧?森医生将横滨视作自己的光,而你——在思念着我触碰不到、也无法抹灭的人吧?”
“是叫……焦冻吗?”望着修女骤然收缩的瞳孔,少年双臂收紧,低低地、低低地笑了,“是回不去的地方吗?千酱好厉害呢,依靠着那些少得可怜的回忆和‘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幸福地活着’的幻想,就能逼迫自己如此勇敢努力地活下去……啊,或许,你内心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期翼和希望,觉得自己还能回头吧?”
“没有的哦千酱,爱是舍生的事,从来都不是甜蜜的。所谓的幸福感,不过是沉在悲哀河底微微闪耀的金沙,经历无限的悲哀,才捕捉到一丝朦胧光明的奇妙。”
“你回不了头的,因为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流转,再深的痛苦与伤疤都会被时间治愈——你爱的那些人会擦干眼泪,将你放进心底缅怀,然后继续随着时钟的滴答声前行。他们会偶尔想起你,感慨怀念你的美好,然后有新的爱人,新的朋友,新的未来……没有人会为你而永远活在过去,薇拉。”
“你说,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回去了,而他已经有了新的爱人和新的生活了,他对你的思念会不会化作埋怨,怨怼着你在缺席之后又重新出现呢?”
千代,不,薇拉,几乎已经听不下去了,她颤抖着抬起手抓住了太宰的衣袖,却仿佛被污泥环绕一般使不上力气,她想捂住太宰的嘴,让他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太宰,别再说了——那是我的支柱,是我在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啊。
薇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颤抖着揪住了自己的衣领,神情紧绷,仿佛无法呼吸的模样。
太宰用尽毕生的温柔,朝她微笑。
“薇拉,和我一起殉情吧,在你我都快要一无所有之前,我们必须死了。”
——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我啊,早已失去为人的资格了。
尽管我很爱这个世界,很想褪去自我的衣裳,很想美丽地活下去,但我这样的撒旦、杀生石、毒蘑菇,甚至无法好好欣赏眼前的花儿。
他会忍不住流泪,将花瓣按在唇间,嚼得稀烂,放在木屐下践踏——对,他就是这样可耻又可憎的畸形人啊。
太宰温柔地抱着无法呼吸的少女,站在冷冽的夜风里,他们的脚下是连城的灯火,也是万丈悬崖。
第118章极昼修女(十六)
“两个相爱的人自杀才叫殉情,我们这叫寻死。”
被太宰灌了满口的黑泥之后,千代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丧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积极乐观的孩子,如果说织田作是治愈系的话,那她大概能混个致郁系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