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决得很,贺熙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若是得闲,便统计病患人数,他们家中妻子可还安好,可有困难。若是确有困难,便用县衙的款项去给他们买些米面,实在不行,就征用他们暂时充当民夫,妇孺就烧饭送饭。”
他说的也无甚特别,历朝历代均是如此处置,孙熊点头应了,又问:“先前大人吩咐过,要找些远离人烟的房屋,咱们暂时征用了河伯庙,可若是人数再多,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贺熙华苍白着脸点头,“你所虑极是,不若这样,你带着几个衙役,用茅草一类先搭建些简易窝棚,到时候将人先安置起来,若是河伯庙慢慢腾出来了,再做处置。”
他二人虽如此说,可彼此心中都知道,能腾出来,要么是治愈,要么便是死了。在瘟疫的情境下,多半还是殒命。
孙熊沉默无语地站了会,低声道:“每次瘟疫都会死不少人吧?”
贺熙华苦笑,“你没听说过么,大旱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必有大灾。今年便是如此,你先前还未来,立春之后,咱们泗州几乎滴雨未落,也不过是前些日子下了两三天的雨,今年的粮食长势不行,秋收恐怕也收不了多少。又碰上瘟疫,不仅要减丁口,就怕夏粮也种不下去。”
纵然孙熊不通农事,也知晓事态严重,紧张道:“那到底会死多少人?”
贺熙华想了想,“先前王郎中说的那次大脖瘟,死了数千人,而我朝最严重的一次大疫,十室九空。”
“如今人数并不很多,万不能如此。”孙熊坚毅道,“不管如何,我们临淮一定要稳住。就算周遭控制不住了,最起码泗州还能保住一个临淮。”
“你说的不错。”贺熙华有些乏了,便坐回到榻上,“每次大疫报到朝廷,对三省六部而言,他们统领九州,临淮县的瘟疫对他们而言是再微小不过的一桩事体。而对圣上来说,恐怕连临淮在哪里都不知晓。”
“可对临淮而言,却真真切切地关系万民。”孙熊心中不无悲凉地想,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多少悲欢离合、冤屈生死都不过是折子上的几行字和朝臣喋喋不休的乱风过耳。
既不在人间,又哪里懂得了什么疾苦?
第26章第五章:命如草芥
孙熊边苦读,边忙着河伯庙诸事宜。好在县中的几位郎中都算得医者仁心,一直尽心尽力地医治。
贺熙华身子甫一好转,便从陈县丞手中接过公务,事无巨细地重头一一复查,见大体无差才放下心来。
大脖瘟来势汹汹,河伯庙很快便住满了,于是孙熊便张罗着搭建了数十个小窝棚,又安顿下数十村民,见每日送来的人不见减少,心中愈发焦躁。
但最令人不安的,还是每日从河伯庙和窝棚里不间歇地会有人被用芦席抬出来,在远离河滩和村子的荒地里草草烧掉。安淮寺自发派僧众前来做法事,亲眷的嚎啕哀鸣和僧人低沉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临淮显得格外惨烈。
在安淮寺的僧人中,孙熊见到了周员外与陈氏,他二人粗布麻衣,正不顾安危地给窝棚中的病患送饭。特别是陈氏,原先戾气十足的面上一派平和,因其温和慈善,还被病患们尊称一句女菩萨。注意到孙熊的目光,他们先是一愣,随即便对他行居士礼,孙熊则拱手作揖,几人相视一笑,忘却前尘。
自保为上,孙熊用罗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闷热盛夏时节,常常大汗淋漓、头晕目眩,总得在百会穴涂上药油方觉舒爽些。
就这么苦苦挨了七八日,当因大脖瘟死去的乡民人数超过百人,民心已然有些动荡时,周俭昌风尘仆仆地回了。
“怎么说?”贺熙华来不及安抚寒暄,单刀直入。
周俭昌离他们五步远,单膝跪地禀报,“回大人的话,开阳县明面上并未发觉大脖瘟。”
“明面上?”孙熊已然觉得事态不妙,“你的意思是欺上瞒下?”
周俭昌踌躇道,“其实小的也没有绝对把握,并未找到证据。可是有几件事颇为不同寻常。”
“愿闻其详。”贺熙华神色冷峻。
“其一,大街上空空荡荡,纵使有百姓在路上,也都相互提防,其二,小的留意到有好几处屋子明明刚翻新过,如今却空置下来,门扉窗棂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周俭昌努力回忆,“其三,小的专门去医馆看了,想试探些什么出来,却发觉医馆里的郎中均未坐堂,里头的药童都含糊其辞,听小的提及大脖瘟都言辞闪烁。”
“那你可见到郭知县了?”贺熙华蹙眉,“我的书信你可交予他了?”
周俭昌摇头,“我在茶馆里打听了,他们对我说郭知县已足足做了三年县令,年年吏部磨勘户最优等次,前两日刚启程出发,进京述职去了。”
“荒唐!”孙熊冷着脸,“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为子民着想,不为朝廷着想,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官运仕途,简直草菅人命,不如犬彘!”
贺熙华没心情去管他言辞是否激切,又问道,“所以你未碰到郭县令?那你可遇到衙门里其他大人?”
“小的拿着大人的书信见到了开阳的郑县丞,他收下了书信就打发小的走了。”
确实,周俭昌也不能站在那边看着人家读信,故而那书信他们看或者没看,看完后什么举动都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