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屋子挤满了亲戚。露和珊瑚出门拜客,看房子,有时也带着孩子们。兴奋之余琵琶没注意她父亲是几时消失的,也不想到要问,一直到后来要搬家了,才听见说他上医院去把毒瘾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烟。露坚持要他戒,榆溪始终延挨着不去,还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场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医院,可是临到头还是没办法把他拖上汽车。末了找了国柱来,他带着胖子保镖和两个车夫,一边一个押着他,坐杨家的黑色大汽车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终没有用武之地,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国柱靠着一隅,劝得唇焦舌敝:
&ldo;这是为你好。我是不愿多事的,可是谁叫我们是亲戚?亲戚是做什么的?&rdo;
事后他说:&ldo;我可真吓坏了。沈榆溪发了狂似的,力气可大了,不像我气虚体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点影响也没有,我还听过他吹嘘会打针。万一让他抢了胖子的枪呢?万一扭打的时候枪走火了?我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一次真完了。我倒没想到穿上蚕丝背心,听说可以防弹。我让张福坐前座,充人数壮壮胆,我知道张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还孬,抖得跟筛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我们家的老爷车抛锚。嘿嘿,幸亏没有,一次也没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显灵。&rdo;
露找到了一幢奶黄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错,有阁楼,后院。&ldo;就是人家说的花园洋房。&rdo;她说。有中央暖气,还有一个琵琶格外喜欢的小升降架。罗家两个表姐来,看了看客厅。
&ldo;真漂亮,&rdo;两个表姐悄声说,&ldo;倒是蓝椅子红地毯‐‐&rdo;
&ldo;是不是很好看?&rdo;琵琶喊,&ldo;我最喜欢红红蓝蓝的。&rdo;
已经长大的表姐们不作声。
&ldo;你们房间要什么颜色?&rdo;露问。琵琶和陵合住一间房。&ldo;房间跟书房的颜色自己拣。&rdo;
琵琶与陵并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琵琶拣了橙红色,隔壁书房漆孔雀蓝。动工以前始终疑心她母亲会不会照样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会不会真照颜色漆上。房间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虽然颜色跟她心目中的颜色不大一样,反正总是不一样。她还是开心地看着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尽。在孔雀蓝书房上课,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关在盒子里了。
她母亲帮他们请的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轻声细语的,比别的先生讲得仔细。可是开课前露先送他们住了两个月医院澈底检查。她把自己的法国医生荐给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两个孩子送进了他刚开业的疗养院。&ldo;那里很漂亮。&rdo;她说。
琵琶与陵很生气要给拘禁起来,幸好有何干陪着,要什么玩具她都会送来。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琵琶还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护士长胸部鼓蓬蓬的,是个金发美人。检查肠子运动,她总敲敲他们的赛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ldo;有没有?&rdo;逗得姐弟俩捧腹。医生诊断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还是要回院注she营养针,每隔一天还要去做紫外线治疗。
露也像紫外线灯一样时时照临他们。吃晚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她都会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依赖。
&ldo;老妈子们都是没受教育的人。她们的话要听,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没有道理。不懂可以问我。可是不要太依赖别人。老妈子们当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她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道理,我死了呢?姑姑当然会帮你们。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转眼就过了,所以要锐意图强,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争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我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了。&rdo;
真该让秦干听听,琵琶心里想。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清天白日。
有天晚上何干发现她仰躺着,曲起了膝盖,讲她她也不听了。
&ldo;唉哎嗳!&rdo;何干将她的膝盖压平。
&ldo;妈也是这样。&rdo;
&ldo;太太嫁人了。&rdo;
&ldo;跟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rdo;她又曲起膝盖,&ldo;你问妈,她一定说没关系。&rdo;
何干不言语,只是硬把她的腿压平,她也立刻又曲起膝盖。何干这次就算了,往后一见她屈膝躺着,必定会至少压个一次,当提醒她。何干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贞洁和孝顺的事。
现在琵琶画的人永远像她母亲,柳条一样纤瘦,脸是米色的三角脸,波浪鬈发,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线的半个太阳,she出的光芒是睫毛。铅笔画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涂了深红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亲给她买了水彩、蜡笔、素描簿、图画纸、纸夹。她每天画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个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书,很是温馨。露给她梳头,靠得她很近,却不那么舒服。她母亲脸庞四周六寸的空气微微有些不稳定,通了电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见的狐毛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