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为了钱的原故。她父亲与后母的这顿脾气究竟并不是莫名其妙。跟他们要一笔不小的支出,等于减了他们十年的阳寿。或许不知道她去参加考试,却猜到有什么事在进行。荣珠逮住了机会就吵嚷起来,抓个藉口,怪她没把她放在眼里,宿夜没告诉她。无论藉口多薄弱,必得道德上站得住脚。这是她的方法,也是中国政治的精髓。军阀开战尚且要写上一篇长长的檄文,四六骈文,通电全国,指责对方失德失政。
琵琶并不想要穷,可是要她金钱与时间二择其一,她丝毫没有迟疑。人生苦短,从小她就清楚。她必须逃走,不能等他们狠下心来把她锁在后头的小楼,锁一辈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着的骷髅。
秋天来了,风和日丽,空气中新添了寒意。听见了飞机她就到洋台上。赫赫的蓝天上三四架一群的飞机掠过,看不清机身上漆的符号,但是她知道是敌机,来得太规律,而且像是如入无人之境。空战的日子过了。她看着飞机掠过,渴望能联络上,却没有法子能拦下他们钢铁的航路。有个炸弹掉下来,将花园围墙炸开个口子就好了。或者炸中屋子没人住的地方,引起大火,她可以趁乱逃出去。有个炸弹掉在屋子上,就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诗经》里的一段说的是人民痛恨商朝亡国君,咒骂他:&ldo;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rdo;(此语应出自《尚书》&ldo;汤誓&rdo;,而非《诗经》,所指之亡国君则是夏桀,而非商纣王。)
她看着飞机,把手紧紧捏着洋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薄薄的小栏杆柱,没有上漆,一根根顶着铸铁阑干,岁月侵蚀裂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后来又磨光了。掌心里像捏着骨棱棱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宽心。许多东西摸起来都比这个温润。飞机走了。就许连同她和许多人一块杀了,也并不特别残酷,因为他们并不认识她。
晚上何干向她说:&ldo;起了大火,在闸北那边。&rdo;
&ldo;看得见么?&rdo;
&ldo;看得见,就在河对岸,大家都在看。&rdo;
&ldo;洋台上就看到么?&rdo;
&ldo;不行,要到屋子后头看。&rdo;
&ldo;楼上?&rdo;
&ldo;嗳,后头的小楼。嗳呀,好大的火啊。&rdo;
何干比过节喝酒,酒后脸绯红却分外沉默还要更兴奋。大火必是延烧上她的头了,不然决不会问:&ldo;要不要看?&rdo;
&ldo;要。&rdo;
&ldo;大家都在楼上,后头的小楼上。&rdo;
&ldo;在哪里?我从来没见过。&rdo;
她也想看小楼。
何干带头穿过楼梯口。琵琶张了一张吸烟室紧闭的门。门要是打开来,从烟铺上看见不看见她?几个星期来他们都没理她。这会子她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招摇,又来讨教训?她怎么会来?一定是太无聊,失心疯了。可是外头的大火似乎是种屏障,前所未见的不花钱的表演,让屋内的敌意暂时休止。她跟着何干穿过门洞子,决定不扭头看,走进后方狭窄的楼廊,老妈子惯常都来这里晾衣服。一盏灯泡的昏暗光线照着围木栏杆的狭长木板人行道,到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楼廊上有一排小房间,倒像钉在屋子上的鹰架。
&ldo;小心脚。&rdo;何干说。
她不是说大家都在看?榆溪与荣珠不会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问。何干引她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两个阿妈立在窗前,只看见轮廓。听见又有人来了,愉快的掉过头来,没有同琵琶说话,只挪了位子给她。
&ldo;看那边。&rdo;潘妈喃喃说道,&ldo;烧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火小的样子。&rdo;
&ldo;嗳呀!&rdo;何干从齿fèng间进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