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有人紫胀了面皮,冲口便道:“果然是商贾,出口便是利字,简直可鄙!”
江陵看也不看他,冷冷地道:“你们流露街头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任何一个路人肯给你们一个馒头便会感恩不尽吧?若是给了几个包子是不是更是喜之若狂恨不能跪地相谢?如今邓家与我主动收留你们,你们吃饱了穿暖了,便觉得我等既要行善事,这些钱对我等来说又只是小钱,所以便应该长长远远地资助你们,这才是你们认为的常理和善人行径,是也不是?”
江陵不禁回想起六年前病重时,在药堂遇到的龙夫人,当日龙夫人所言。如今想来,竟字字句句皆刻在了心中。
她心中暗暗感叹,脸上仍然冷冷淡淡:“你们都曾进学,应该知道,这叫得寸进尺。这也叫贪得无厌。”
江陵再一次吐出三个字:
“凭什么!”
江陵冷笑道:“一个人,口口声声说要进学,却连纸张笔墨都赚不得,都要靠他人施舍,活着又有何用!”
她一拍书案,微微提高了声音:“我是商贾,我只讲利字。所以我不会再为此事与你们多费唇舌,今日之后你们不用再学商贾,另辟课室、宿舍与你们。”
“我出钱,我便是老大,我说了算!”
她再无二话,转身往屋子外面走,忽尔诵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资,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亭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四明也跟在她身后离去。一时之间整间大房子内只剩下这一百余人或站或坐。
四明已经明白江陵所说的犯了错误是什么意思,他跟着走了片刻,便道:“先前所说的收留要求是识字者优先,原来咱们都没想到过,如今世上能供小儿读书识字的,必然都是望子成龙的家庭,他们所得的教导亦是士农工商,虽然尚不懂事,脑子里刻的全仍然是商者贱业,不可与之为伍。”
江陵摇摇头:“因为不懂事,所以才会把这些刻得更深,更会依着本能行事。又因为见收留者态度好,便起理所应当无所畏惧之心。若是略为年长懂世事知进退,既流离失所吃了这么多苦头,大多不会如此。”当然也会有少数仍然如此,盖因骨头硬的人总是有的。
四明肯定地说:“你没有生气。”
江陵一笑置之:“当然没有,世情本是如此,又怪不得他们。我只是跟他们说清楚我的想法罢了。”
四明犹豫片刻,问道:“若是他们当中的人日后真有所成,你真不觉得可惜?”
江陵朝他做了个鬼脸,作老成状负手而行:“你真笨。我们供给他们这许多年吃穿住,若是有良心者,有所成之后心中定然会抱恩,虽然我们不去求他们,遇到难事还真会弃之不理?若是没有良心,那么就算咱们厚币相待,日后该怎样仍是怎样,断然不会看顾半分。”
她道:“我倒不是真期望着如此,只不过人心向来如此。我只希望无论男女,便如我阿爹所说,都能靠自身站在这世间。”
“以后,”她说,“再去收留孤儿时,不再识字者优先,只看品性。反正咱们已经有了近五十人,好好挑挑,暂时也够用了。”
她才不要养一堆读书人。
第157章人手
江陵其实甚是不解,她当日的计划是这些孩童先让人像普通私塾一般教学一段时间,然后从中挑出聪明忠厚者再进行账房伙计的职业教学,如何现在便由账房先生上课来了?但是她也明白,先前是她没有想到士农工商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在普遍教学时不爆发,到了职业教学时迟早也是要爆发,是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如今倒是早爆早好。
那也不必再问了。
她并没有出明苑,而是优哉游哉地把明苑逛了一个遍。果然曾经是邓家老太爷居住过的园子,虽然荒废许多年了,格局和架式仍然还在,东边是一座两进的房子,想是老太爷当年居住的主屋,整个园子只锁了这一处,应是尊重先人的意思,从墙洞中看进去,中间天井院子极大,本应种着花草的四周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西边有一个颇高大的假山,架了精巧的引水工具,假山底下的水池不小,只是荒废太久,引水工具也停了,假山便显得有些残旧,水池里的水倒是新近清理过了,清澈得可以看到底下五颜六色的石子铺底。
东边的主屋和西边的假山相距甚远,中间错落着建了几座小巧的亭轩,花草树木参差掩映,景致本应极好,现如今也只能除了大部分疯长的杂草,略微收拾得整齐了些。园子里倒是偶尔可以找到名贵的花草,只都半残,怕是生长得极是艰辛。
南面便是几大座房子,房子间天井、廊道曲折相通,抬眼便能看到园中美景。其中最大的房子便是刚才他们进去的课室,位于正中,景致最好,正该是宴客厅。
北面也有两座大房子,边上整齐建着两三排房间,围成两个中等院子,应是当初婢仆的居所,如今便是这些孩童的居所了。江陵进去看了一眼,收拾得倒也洁净,被褥都是新的。抬眼看着天上,如今冬日,下午的阳光也能晒到,两个院子以及院子里的屋子都明亮干燥。